第二章 祖祭(1 / 1)

三道桃寂 三世零幺 2441 字 2024-05-24

从清晨到正午,原本还有些微冷,但转瞬就已是烈阳当头,此刻天空中只飘有薄云几抹,一碧万里,阳光直射而下,将农田烤的有些炙热,豆大的汗珠一颗连着一颗,顺着爷孙两的脸颊没入农田,好在这些年下来,两人倒是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,不觉有什么辛苦

时间如电,眨眼又已快临近黄昏

爷爷从腰间拿过一个水壶递给柒婴,本就炎炎盛夏,又经过一天劳作,柒婴当真口干舌燥疲惫不堪,他自己带的水壶其实也早已不剩一滴。只是当他看到爷爷那如雨淋一般的苍老面庞时,还是笑了笑,取下腰间的空水壶,朝着爷爷晃了晃,示意自己确已解过渴

夕阳西下,爷孙两躺在田埂上的一颗大树下短暂歇息,彼此都目光呆滞着遥望远方,也不知各自心里都在想着些什么,忽的一阵晚风袭来,卷起几片晒干的萧瑟枯叶,在风中“沙沙”作响,倒是让爷孙两的身影更显了几分弱小凄凉

“咱们回去吧。”片刻小憩,爷爷终于开口

“嗯。”柒婴乖巧的应了一声,然后起身搀扶起爷爷,又帮他扛起一旁的农具,一老一小迎着落日红霞,渐渐向草屋方向回去

屋内,等爷爷进房间收拾后,柒婴才趁机从缸里舀了一瓢清水,大口大口灌入口中,顿时凉意席卷,带走了他全身些许的燥热与疲意,随后,他也快速闪回房内,简单收拾一番

不久,爷孙两就擦干了身上的汗渍,都换了一身破旧但干净整洁的衣服,出门朝着小村后山走去

边境村的后山被村民们称为桃寂山,说起这名字的由来,一是,因为这小山顶上长着一颗盘虬节错,枝繁叶茂的参天桃树。二来,则是这后山的小坡上,葬着许多村民们的亲人,大家自然希望这些逝者能清净一些,顾名曰“桃寂”。对边境村的村民来讲,这小小后山虽说是墓地,却也是整个村子唯一能寄托思念的地方

柒婴出生时,正值晋国最为动荡时期,那时候,惠帝垂危,命悬一线,正是晋国权力交接的敏感间隙,而朝堂之上,求和与求战两派,言辞激厉,争锋相对,致使北境将士始终无法团结一心,北蛮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绝佳机遇,期间多次攻袭,致使北境战况极为惨烈

山河国破,危急存亡,好在一番暗潮汹涌的权利斗争后,武帝终是即位,接下了这残破的国家

武帝雄魄,决心不再坐以待毙,必须要打回去,只是晋国常年赔款割地,致使国库空虚,将寡兵少,武帝要打仗,就要先有兵

所以当时全国开启了几轮征兵大潮,最盛时,就连许多年轻女人都要被拉到北部前线去,她们不仅要负责为士兵们操持后勤,必要时,甚至要同热血男儿一样,拿上武器,战上沙场,其惨绝程度可想而知

柒婴常听爷爷提起,他的父母就是在这样惨烈的背景下,被拉去北境的,刚开始一两年,他们不时还有零散书信传回,只是后来就再无音讯,如今已时过多年,想来大抵都已经牺牲了吧

不仅是柒婴的父母,小村里的其他人,也多有相同情况,所谓,人若死不见尸,便只能睹物思人,所以许多村民无奈只能将家里人的亲近物件,葬在桃寂山上,再立上一座墓碑以此为念

...

两人一前一后,顺着山间的泥泞小路来到后山腰处,往里走,最里面安静矗立着三座干净的坟茔,分别埋葬着柒婴的父母以及奶奶

柒婴自记事起,便没见过父母,关于父母的模样,他也只是时常通过爷爷口中的描述,勉强在脑海中刻画

此刻,他跪拜在父母坟前,感触更多的不是对父母的思念,反而是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,马革裹尸,战死沙场尸骨无存,最后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坟茔,葬在桃寂山上,如果那时候不幸连爷爷也走了,便怕是连座可怜的孤坟都没有

柒婴用余光偷瞄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爷爷,他苍老的目光正凝聚在奶奶的墓碑上,俯着有些僵硬的身子,默默的拔着坟茔四周新长出的野草,嘴里嘀咕的念着什么,布满皱纹的眼角似泛着点晶莹,在夕阳与红霞的映照下,原本佝偻瘦弱的身影更显萧瑟没落,这样子深深刻在柒婴眸中,永远不会忘记

回过神,柒婴也不免触景生情,心中的悲伤情绪如潮水一般冲击着他的内心,但他知道,此刻,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显露出来,就算是假装强颜欢笑也好,至少要展现出坚强的模样,只有这样,也许才能让爷爷心里好受一些

等两人祭拜完亲人后回到草屋,爷爷走进厨房,意外的是,比起往日,这次爷爷倒是过了许久才从厨房出来,手里还破天荒的端了两盘肉,提了一壶酒

“小柒,你要走了,说明不是小孩子了,今天你也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喝上点吧,呵呵,这要上沙场的男人虽不一定都能成为英雄,但好歹也算是个热血男儿,既是热血男儿怎么能不沾酒气呢!”爷爷满脸笑意朝着柒婴走来,把两盘肉和酒放在木桌上,然后缓缓坐下,仿佛先前的悲伤都被他抛之脑后

“好!”柒婴也不多想,直接拿起身前的一个破了口的瓷碗举了举,神色倒颇显几分豪迈,只是他突然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,倒有几分滑稽,惹的爷爷不禁哈哈大笑,连忙将酒壶中的酒倒出,直到填满了他整个碗才停下

“小柒,我告诉你,这酒啊,可不一般,是你爹很早埋下的,嘶,记起来的话,大约有十几二十年了吧,可是不可多得的陈年佳酿啊,平时我都很少舍得喝。”爷爷回忆着,一脸慈笑道,却总感觉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

说起来,柒婴此前倒从未沾过半点酒气,听闻这酒如此珍贵,便年少兴起,端起碗,望着碗中带有几分浑浊的液体,直接竟是一大口下肚,哪想很快一股强烈的辛辣感就攀上他的味蕾

不过此刻,他哪敢吐,只能硬着头皮吞下,随着烈酒滑过咽喉,整个胃都如同在灼烧一般,让他整个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起来,“咳咳咳”猛咳好几声,才缓过劲来

“哈哈哈...”爷爷见状,急忙起身拍了拍柒婴的后背,笑道:“一看你小子就是第一次喝酒,没偷过我酒喝,这酒烈,喝慢点。”说罢,便端起碗也猛喝了一口,不过与柒婴相反,他的脸上却是洋溢一副陶醉神色

柒婴瞪大双眼望着爷爷,有些不可置信,原本白皙的脸上,竟飞快变得微红,以前他虽没沾过酒气,但每次看爷爷喝酒时那如痴如醉的神仙表情,还以为这酒是世间最美味的琼脂仙露,所以先前才没多想,没想到,这一口下肚,竟然是如此辛辣涩口

“小柒,你从没出过远门,阅历浅,这酒中的味道你还不懂,喝酒可不只是喝个酒味,更多是去品酒中情!”爷爷眉飞色舞,明显已经进入了一种愉悦的状态

“酒中的情?”柒婴闻言,倒是没什么体会,一副木讷样子

“现在不懂没关系,以后你会明白的。”爷爷没再看他,自顾自的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

这样片刻,爷爷面色竟也开始泛红,已然微醺,他伸出苍老的手,轻抚了一下柒婴的头道:“唉,小柒,以前我和你爹就常坐在门槛上这样喝酒,那时候,你娘才刚怀上你,你爹时常望着天上的星星许愿,说他不求大富大贵,最大的愿望就是战争平息,一家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。”

话到此处,爷爷顿了顿,像是陷入了短暂的悲伤,深望了柒婴一眼,又喝了一口,继续道:“不过啊,我们都是平凡人,改变不了什么,该来的总会来,你刚出生不久,北境全线崩溃,当时民间都在传,国家要亡了,国家要亡了,弄的人心惶惶”

“再后来武帝即位,征兵令很快下来,要家里必须交出两人,原本决定是我与你爹,不过后来,那士兵嫌我上了年纪,几番斟酌后,最终带走你父母二人,至此就再也没见过他们。”说罢,爷爷沉闷许久,又喝了几口闷酒,目光忽的闪烁出几分神采,继续道:“可要我说啊,残忍是残忍了些,但没有大家哪来小家,这武帝小小年纪,还是有魄力,有胆识,很了不起!”

其实,柒婴也不是第一次听爷爷讲起他父母的故事,不过毕竟柒婴对父母没什么印象,从小就是和爷爷一起生活,所以关于他父母的事,在他内心一向难以达到共情。若非要从心底来说,他心里更担心的,只怕还是他走后,爷爷怎么办,谁来照顾他

此刻,爷爷絮絮叨叨的讲着陈年旧事,柒婴沉思一会,却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那我走后,爷爷你...”

不想还没等他说完,爷爷就打断道:“我身体硬朗着呢!放心吧,没什么好担心,我完全能照顾好自己,而且我啊,可比你们幸运得多,还能在家落个清闲。”说话间,更是甩了甩他细瘦的胳膊,给柒婴展示了一番他“健朗”的体魄

看着爷爷满目和蔼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不知怎么的,柒婴心里却愈发难受,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,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,眼泪竟哗啦一下夺眶而出

爷爷见状,赶紧张开双臂将柒婴揽入怀中,用苍老粗躁的手掌轻抚着柒婴的背道:“没事,没事,小柒,爷爷真的没事,比起你们爷爷真是那最幸运的人了,倒是小柒你,到北境以后,一定要听从指挥,不要意气用事,战场不是田间劳作,你一定要努力保护好自己!”

原本只是简单几句关切的话语,爷爷声音却也逐渐开始变得哽咽起来,爷孙两就这样相拥着,安静的草屋内,微弱的烛光中,只有细细的抽泣声不绝回荡

这样的状态持续好长一会,爷爷才缓缓推开怀中的柒婴,此刻,爷孙两人四目相对,彼此都早已泪眼婆娑

“小柒答应我,你一定要努力活下去,爷爷…爷爷从不指望你当什么战场上的英雄,只希望你能活下去,若是在爷爷有生之年战争能停止,如果那时候你还活着,到时候一定要回来再看看爷爷啊!”爷爷双手用力捏着柒婴单薄的肩膀,僵硬的身体微微抽动,苍老的声音满是哽咽道

柒婴早已泣不成声,再次扑倒在爷爷怀里大喊道:“爷爷,小柒,答应你,一定努力活下去,一定回来看你!”

泪雨间,即将分离的痛苦如浪般不断拍打着他幼小的内心,此刻,懵懂的少年似乎也开始有些明白那酒中之情的意味了

...

好一会,爷孙两才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神来,爷爷端起碗又喝了一口,才突然似想起什么重要事情,目光明亮起来,缓缓起身道:“小柒,在你临走之前,还有两样东西要给你。”说罢,便步履蹒跚的走回房间

“哦。”柒婴木讷的应了一声,目光呆滞的望向爷爷房间门口,脸上先前的泪痕依旧清晰可见,就那么呆愣着坐在木凳上等待着

不久爷爷便从房间出来,手中拿了一把长剑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,走到柒婴身前道:“这剑名曰“真炽”,是你爹走之前留下的,说是到你用得上的那天,便给你,希望你的一生如此剑名一般,永远真诚炽热”

柒婴双手接过长剑,细察起来,若只闻剑名“真炽”无疑给人一种气焰绝丽的遐想,不过眼前这柄长剑倒是没有如同它名字一般的瑰丽

这是一柄长剑,微沉,剑柄为黑色,剑鞘成赤红色,倒是没有什么特别,拔开剑鞘,剑身部分看上去只是普通的铁铸成,只是在那剑身末端,隐约刻着两个远古文字,可能因为过于久远,这两字并不好辨认,不过若是细查,还是能隐约的看出是“真炽”二字

一番细细端详后,柒婴将剑小心收起,转眼又看向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问道:“爷爷,这是什么?”

爷爷不语,打开铁匣,里面静躺着一枚玉佩,玉佩不大,顶端开了一个小孔,被一条黑色细绳串起来,外观形状也不规则,似圆非圆,有些奇怪,玉面上无任何精美雕刻图案,更没有如珍贵璞玉的那般雪白温润,如果非要说出一点奇特之处,便是在这玉佩中心处,有一抹青白色的火云图案,格外显眼

“这玉佩也是你爹留给你的,他说如果有一天你也去到北境,就带上这枚玉佩,如果他还没死,凭这枚玉佩就能辨认出你来。”爷爷一边说着,一边小心拿起玉佩,将黑绳挂在了柒婴的脖子上,柒婴用手摸了摸玉佩,触感冰冰凉凉,在这盛夏之夜倒很是舒服

一切交代完毕,爷孙两才又坐了下来,一边喝着酒,一边吃着肉,只是谁也没有再提那离别的伤心事,直到最后,不知不觉间柒婴竟是将那满满的一碗烈酒都喝干了,随即他意识逐渐模糊,不知什么时候昏沉着睡了过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