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铁衣在宝云院十年,日常功课安排很紧凑,各训导与法教也严苛。
打坐修行,诵经习咒,行起坐卧,皆有规范,且都是集体生活,极少有个人的自由空间。
如今独处父亲的静修之室,一时有茫然之感。
但修士之路就是如此,自幼规训,不就是为了尽快习惯这种孤独,为以后的漫漫独行打好基础。
他很快甩开茫然,习惯性地闭目静坐,呼吸吐纳。
莲花观地底有一阶灵脉,何铁衣比之前更快便心神入静。
他压住各类无来由的杂念,聚焦道途最切紧之事,细细思量。
开土十三事,就达成难度而言,可分为四大类:
第一类为:法性。单独为一类,因为无法性则不能牵缠和合各类因缘,其余各事皆休,难度最高,是凡与修之隔,玄与法之别。
第二类为:诞生地,父,母。此三事难度最低。
第三类为:寿量,灵物,住世正法。这三事则主要靠修士自我多方谋算搜求。
第四类为:所会集之眷属,供养人,弟子二人,侍者一人,随喜者,子嗣。这六事则难度中等,但却直接与纷繁各色人等打交道。人心惟危,最考验修士的心性,取舍决断都事关开土成败。
他如今第一类中,法性圆满,牵缠因缘毫无所碍,甚至在决断后便能瞬时达成。
他之前在亡父塔前第一次牵缠父缘,是在急切间为立威并展现潜力的不得不为之举,但行法过程中他却心有所悟,居然做了一番如牧土师般的开示。
回想起来,除开法性圆满之外,应是还合了某种玄妙之理。无非时,地,人众,起事之因头,这几项,合起来应该便是那个经中所言的,甚深微妙的“机”。
由此推断,牵缠众缘的时机非常重要,机缘之道,合机了则牵缠顺利,且有多余法之利益。
十三事都合机而去牵缠众缘,刹土的威能品相应能更上一层。
第二与第三两类,以他修真家族家主的地位,难度不高。
而第四类则是他要拿出来勾住与平衡观中众生的,无论从提升自己修为还是从现实利益来说,这一类优先度最高。
虽然急切,立了半年内开土的目标,但仍要一事一定,感应时机,顺机而为。
思惟清楚,何铁衣便彻底抚平念头,由入静而入定。
玄道之修,呼吸吐纳,搬运周天,炼精化气,炼气化神。
法道之修,定中养性,定中生神。
法修原本出于玄修,同样在灵地中呼吸吐纳,但行气却为养神,于定中滋养法性,起法性牵缠众缘而一一配置开土,刹土成而神通自生!
……
丰秋峪,筑基家族赵家道场。
偏殿中,两人对坐。
“赵师兄,何师把这老来子藏得可够深的,我等得到的消息,只说此子在宝云院文弱不堪,呆头呆脑,昨日一见,简直是胡说八道!”
其中一个魁梧粗壮的修士略激动,语速飞快地道。
“消息不会有错,乃是三相寺一个中途被淘汰了的取经弟子所言,他与何铁衣同年上山,熟悉内情。”斩截否认的白须老者,正是何中宪的前法单列名法嗣,玄修筑基修士赵灵一。
抚了抚长须,赵灵一自问般道:“法修道途要走远,最重心性。所以各个都是心思深沉之辈。难道何中宪连这都考虑到了,身前就买通了那三相寺的弟子,故意误导我等?”
“我为何师的列名供养人,长年交往,要说他心思重我同意,但如此深谋远虑且又布置这般手段,绝不可能。”魁梧修士连连摇头道,他昨日也参加了莲池观的挂单,正是列名供养人燕再然。
“这事我等一时也查不清楚,反正昨日何铁衣已经当众开启法单,继承了家主之位。我看在场凡修各众,欢喜鼓舞不至于,但先前的人心浮动却平静了不少。”
燕再然本是一名散修,炼气八层。他年轻时游历四方,机运不错,积累了不少灵物灵宝。
或许是来路不正,怕人寻仇,他便在普福寺投献灵物,供养了多位准备开土的法修,算是求庇护。
何中宪开土时,他便已是列名供养人了。
供养人依止多位法修很普遍,没人嫌寿元和庇护太多了。随喜者中的邑社众更是对四方的依止师多多益善。
“钱如龙呢?他才不过四十岁,很快便炼气九层,以他这些年的修行进度,三年内就要冲击筑基。他也甘心居于一刚开始修行的少年之下?”
赵灵一自己也是先作普福寺法修丛羽的眷属依止众,辛苦挣扎几十年,寻求一切机会提升修为,终于筑基成功。
如此走过来,他对筑基在望的玄修心理摸得很透。更何况,以他看来,钱如龙求道之心更坚,也还年轻得多,玄修四十岁左右筑基,金丹有望。
炼气玄修和金丹玄修对法修的态度是两个极端,前者毫无负担地主动依附,自居旁法;后者则分庭抗礼,甚至还要争一争正法之名。
灵飞修真界法诤可不少,甚至已成定制活动。
最尴尬的就是筑基期前后的玄修了,非常微妙。是由玄转法还是一以贯之,直趋金丹,去争一争?
“赵师兄,我看还是不要指望钱如龙了,他就是个直不隆通的棒槌!确实有几分修为能耐,但若他是散修,魂飞魄散都几回了。”
燕再然很不屑这位与自己同修为却相差十几岁的钱如龙。
“我看还是依之前的商议,你站出来,堂堂正正地以前法嗣的身份要求继承莲池观。即便不成也能割一块肉下来。”燕再然握拳,发狠咬牙道。
赵灵一闭目斟酌一番,轻轻摇头道:“还是得沉住气等机会,非是我顾忌文梦阁。现下有了新情况,你修为不达,不晓得其间厉害。”
燕再然激道:“方才你还言钱如龙不会甘心居于一未开土的少年之下,你已是筑基,还不是如此!我看你是在宗门里习惯了谨小慎微,如今另立门户,依然如此。开山老祖得要点魄力的,机不可失,修真界不进则退。”
赵灵一却不动容,也不怒,只是高深莫测地道:“是机遇还是风险,如今却两说了。修真界不进则退不假,但修行不易,走的远才是真。”
“我不晓得你在打什么哑谜,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。”燕再然满不在乎道。
赵灵一却把这位散修出身的假师弟的性情摸得透透的,晓得他只是看似粗豪,但散修世界何其残酷,能全身而退,且主动舍弃到手的好处,寻求庇护,是个精明人。
也好,透点风给他,免得步调不一,坏了盘算。
“你晓得普福寺的传度师们为什么长年有事没事都巡山在外吗?”
“不就是为自己的弟子门人熏染种子吗?”燕再然一愣,随即道。
赵灵一轻笑一声,道:“若是你,你会为了自己的弟子,长年如此不辞辛劳,不顾修行,几乎全身心地巡行拜山,甚至与人频繁斗法吗?”
燕再然眸光闪烁,迟疑道:“为破境?”
“开示。”赵灵一吐出两个字。
“那又如何……等等,你是说……”燕再然皱眉思索,迟疑道。
“所以,我说你境界不够。”
“何铁衣能开启法单很正常,本就是唯一法单列名嗣子,哪怕一凡人都能。这都是能算到的。”
“权威与怀柔两手,顺利主持挂单,虽然与我们得到的消息中的预判不符,但也不算大意外。毕竟宝云院十年,没主持过也参加过各类法会了。且在场的都是何中宪几十年的依止众。”
说到此,赵灵一停顿下,续道:“到此,我一筑基修士也还不会在乎,堂堂上门施压又如何。”
“但是若你方才所说何中宪塔前那一番场景是真,那就还是得先撺掇钱如龙出头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