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楼街曾家,阁楼二层。
室内两男两女。
两女为画中人,锦绣华彩,神光射射,威严赫赫。她们是不知隔了多少代的血亲。
两男为画前人,一人容止潇洒,一人英气卓然。他们也是血亲,既是表兄弟,又是舅甥。
何铁衣声音不大,语气平静,说出的话却让曾扩情无比震惊。
“观主知道曾家这位先祖吗?”曾扩情颤声问道。从何铁衣郑重的态度,还有连续几问中,他意识到,他一直以为的不过习惯性地代代因袭的仪典,可能不简单只表面上那些繁文缛节而已,各类仪式本身就含有某种神秘力量。
他早该察觉到的,那日法会后在六如居,何铁衣就曾细细问他曾家之事。他当时因何铁衣明确答应牵缠母缘和眷属缘,所以满心激动,高兴得没有注意这些。
那时何铁衣就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了。
“舅舅知道这位曾家先祖吗?”何铁衣没有回答曾扩情的问题,神色却放松下来,不像方才郑重,对曾扩情也换成了亲近的血缘称呼。
曾扩情摇头道:“这位先祖我幼时也曾问过族中老人,据他们所讲,他们幼时也问过和我一样的问题。但无人知这位先祖具体是多少代以前的了,事迹也毫无所闻。只一个名字倒是传了下来。”
说至此,他看了看那画中先祖,有点犹豫,但想到何铁衣与他的复杂血亲关系,随即轻声道:“这位先祖,名俏君。”
说完,他又快速瞥了眼那画中人,仿佛怕这神光赫赫的先祖突然从画中下来,摄了他去。
何铁衣注意到曾扩情的谨慎不安,笑道:“表兄以后倒真应该注意些,切不可于心念中时时呼这位之名,特别是不可念念相续。”
曾扩情心头一颤,变色道:“观主,这是为何?难道观主当真知道这位的来历?”
他都没注意到何铁衣又换了对他的称呼。
阁楼静谧,窗外阳光烂漫,院中花草在微风轻抚下摇曳,有混杂的香气传来。
何铁衣踱步到那左侧画像前,注目细细察看一番后,突然诵道:“远离颠倒梦想,能除一切苦,真实不虚。”
“表兄应该听过这句法修常说之语吧?”
曾扩情点点头,他实在忍不住了,道:“表弟,我大概知道了,曾家应该是有些古怪的,你就直白和我说吧。如今不说我们牵缠了眷属缘,单就血亲而言,你也不是外人。”
他终于也随何铁衣改了比较亲近的血亲称呼。
何铁衣点头道:“这句话前半句其实乃你们玄修所说。”
“法修原就是从玄修中脱出来的,之后才自成一脉。之前灵飞界可没有法玄之分,大家都走的是玄修之道。”
曾扩情点点头,这是他们玄修在与法修法诤时,经常说的话。法修就是后来者,踩着玄修上位,还取而代之,自称正法,贬玄修为旁法。
“而当时只有玄修的灵飞修真界,却说要远离颠倒梦想,正是对另外一道的反抗。玄修也如法修一般,正是从这一道中脱出的。”
何铁衣缓缓解说。
不待满脸疑惑的曾扩情出言询问,何铁衣道:“法修和玄修上层大能修士,称他们为灵修。”
“灵修?观主是说我曾家可能是灵修后代?”曾扩情道。
何铁衣点头道:“灵修只是我们给他们的称呼,实际上他们内部到底怎么自称,或者他们内部到底是什么情况,无人清楚。”
“但他们的道途起点倒是清楚的,玄修以灵根为修行起点,法修以法性为修行起点,而他们则是修胤血。”
“我在宝云院时,曾听一位牧土境圆满的大修士在法会上说法,法修的第四境是仪轨接引师,而这个仪轨,就来源于灵修的根本修行方式。他们就是以各种仪式祭典为核心修行并传承的。”
曾扩情总算明白了,他想到了自家先祖遗训,每个后代一生重要时期都要按仪典举行仪式。自己就在十二岁时参加过成人仪式,二十五岁和三十五岁时都参加过大祭。现在他为家主,也曾主持过家族后辈们的成人仪式。
“远离颠倒梦想。”何铁衣却又把话题转了回去,“颠倒梦想正是他们修行的外在表象和威能之一。在仪式祭典中,颠倒梦想,他们传承并激发胤血而修行。”
“观主是说,小妹临终前对我说先祖托梦,让她陪伴,就是这位先祖通过颠倒梦想的神威传达给她的?”曾扩情陡然觉得全身发冷。无论是举行仪式还是大祭都要请出来的这位先祖,他从小到大,不知已经祭拜多少次,而这位先祖那时正通过这些仪式盯着他们!
“不,家母十二岁成人仪式上时,就被这位选中了。”何铁衣平静述说。
曾扩情陡然激动道:
“颠倒梦想!难怪,小妹在仪式后就性情大变,整天神神叨叨,自言自语,有如梦游。”
“她是在和脑海中的这位先祖对话!甚至她那时神魂还在不在此世都难说,她肯定是被困在了某个梦中。”
“可怜的小妹。”
何铁衣道:“历代曾家后代都要按仪典举行成人仪式。为什么?”
“法修和玄修都来源于灵修,修行之道到现在都有很深的痕迹。”
“玄修验灵根,法修察法性,灵修肯定也要验资质。母亲一定是在这成人仪式上,被验出了符合灵修之道的资质,所以被选中了。”
曾扩情满脸悲色,道:“想必就是胤血了。只有小妹胤血资质符合,所以甚至在她临终时,这位先祖都特意将她安排在身侧。我曾家其它子嗣也只在楼下。”
“但小妹一生也都只是凡人,并无任何威能,这位先祖既然选定了她,为何没有教她灵修之道呢?”
何铁衣默然,随即一叹道:“灵修太神秘了,哪怕很多法修大修士也只知道他们表象的一些东西,至于他们内部怎么划分,他们修行各境又分别是什么,都一无所知。”
“但我却能肯定,母亲已经开始修行了。”
曾扩情楞住,摇头决然道:“小妹临终前几年,我一直在她身边,确实就是一凡人,体内无任何灵力迹象。”
“曾道友,你既是我的表兄,也是我的亲舅。”何铁衣仿佛打机锋般,陡然说了这句绕口的话。
曾扩情听何铁衣突然专门说起这件难以启齿之事,不知何意,但旋即他张大嘴,想说什么,却又震惊地说不出来,只惊恐地不断来回扫视右侧的画中人和何铁衣。
“母亲与父亲结合,并非偶然。这应该就是灵修的修行之道,不断提纯胤血。”
“而现在,这提纯的胤血,就在这里。”
何铁衣举起右手,摊开手掌,迎向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。他注视着在阳光下似乎变得透明的手掌,又轻轻哼起了那首灵歌。
“灵魂安静后,血液还会流过许多年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