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宗十七年,元历291年,初春。
“二狗,你说咱们天天编这个斗有什么个意思?”
“编了卖钱啊,多攒点钱就能娶得到媳妇”
“嗐,还提这个卖钱,你看人家种粮的大户,雇着那么多的帮工,自己不掏一分力,还能自己干着买卖,那才是挣钱的路子呢,依我看啊,咱这个年纪,就是不能窝在黄集村”
二狗和同村的晃子刚刚赶完县城的大集,回村的路上有一嘴没一嘴的聊着。
晃子没有大名,刚会走路的时候,跟着他奶奶从其他地方逃难来的,逃到了二狗家所在的黄集村,他奶奶带着他刚来的时候,也没钱租地,只能靠着帮着大户家做点粗活挣点糊口的钱,把晃子拉扯大。
晃子从小也机灵,七八岁时候,跟大人搭话一点都不怵,大人问他,你爸妈在哪,他回口就说他不要他爸妈了,爱在哪在哪,一圈人都说,嘿嘿,这小子以后有出息。
后来晃子个子长起来了,帮着他奶奶干些活计,后来自己找到了村里柳编的手艺人,也就是二狗的筐叔,带着只烧鹅,去他家好说歹说求了好久,说想学柳编的手艺,筐叔也是看着孩子可怜,收了他做徒弟,筐叔加了个条件说,要跟着他自己五年,才能自己出去单独干。
那年,晃子十岁。
十二岁时,晃子的奶奶过世,筐叔帮着晃子给他奶奶置办了点寿材,其实是他奶奶平日攒下了些钱,病重的时候托给了筐叔,说一部分是给抵上晃子学手艺的钱,另一部分等着晃子以后租田或者娶亲,帮着添上点。
今年晃子十六岁,已经在筐叔家做工六年了,自己无亲无故,不知道去哪,只能继续在筐叔家学手艺,吃住都在筐叔家。
同为学徒的二狗,跟着筐叔刚学了一年多,虽然常用的东西编的有模有样,但不远如晃子编的花样多,晃子也是刚学一年多的时候,就已经能够把常用的柳编器件编的密不漏水,还能变着法的编点新物件,即便是筐叔,平时也就编点篮子筐子盛斗什么的,晃子自己琢磨着,编了些挡雨的帽子,大叶的蒲扇,等等,刚出来的时候,卖的火的一塌糊涂,即便就这,晃子还是继续呆在筐叔家编够了五年,没自己单干,依旧是头天编的,次日清晨天不亮就去赶大集,卖了钱回来全数交给筐叔。
春天正是卖柳编的季节,柳树韧性枝条韧性好,回村之前,晃子和二狗还专门绕道河堤上,看了看野柳树芽长多长了,大体挑挑看看,瞅瞅哪边的柳树芽叶短,回去吃完饭出来再砍点柳条,补补这几天要用到的柳条。
回去一进村,二狗跟晃子告别之后,就往自家走了,而晃子一只肩挑着扁担,也晃晃悠悠地回到筐叔家。
吱呀一声,没挑扁担的另一只手推开筐叔家的大门。
“师傅,我们回来了”
“你师傅上地去了还没回,咋样啊,今天都卖完了吗”筐婶闻声之后,也从厨房传来声音。
“哎,师娘,卖完了,刚刚还在想你今天早饭做的什么呢,刚进门就问到南瓜的甜味了,嘿嘿”
“今天熬的南瓜粥,贴了些粗面饼饼,快收拾收拾,我们先吃着,不管你师傅了,都这个点了,还不回来,我看他还是不饿”
“哈哈,没事,我去喊师傅回来,是在东地吧”
晃子靠墙放下扁担,回屋把今天卖柳编的钱放在了师傅零钱的盛斗里,转身去屋外,应了两句师娘的话,就起身关上大门往田里走。
晃子还未到田中,就远远的看着师傅正在弯着腰拔草。
跟师傅会了面,晃子二话不说,换个田垄,跟在师傅后面拔草。
过了会,师傅边拔边说“晃子,你来我家几年了啊”
晃子算了算时间接话道“快六年了吧”
“六年了啊,我还以为才三四年呢,年纪大了,总是记不住时间”
师傅说到这缓缓的直起了腰,一只手反掐着腰,一只手用手背擦着汗,看了看朝阳下的田垄。
“六年了,我之前跟你说让你做满几年来着?”
晃子还在弯腰拔草,听了这话之后,手上的动作没停继续回着师傅的话“五年,师傅,您当时说让我做够五年的工再出去”
“是的啊,五年,现在都六年了,做工的钱,抵得了学费了”
师傅转过身来,望着弯着腰继续往前边走边拔草的晃子。
“晃子,你出去吧,别在家呆着了,出去看看,哪怕在外面过不活了再回来,也比现在在这穷乡僻壤好啊,别亏了你这脑瓜子,跟着我学这手艺,也是委屈你了”
晃子拔草的手顿了下,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,慢慢站起身来。
晨风吹来清爽的凉意,一些麦苗上甚至还有未干的露水,也被晨风吹落,师徒二人三两句话语,突然有些神伤的意味。
“师傅,这些事情我本想晚些跟您说,我其实好久之前就想出去看看了,可我天天跟您和师娘做活,我舍不得走”
刚说完这些话,晃子就觉得自己有些矫情,他一直觉得自己做事还挺利落的,但是刚刚不知道怎么的,说的话扭扭捏捏的
“走,先回家,这些事情不着急决定”
日头上来了,即便是初春,太阳的火气上来了,也是有一些焦热的。
师徒二人迅速收拾着拔下来的草,堆到地头,便速速回家了。
饭桌上筐叔刚刚说出让晃子单出门户的想法,筐婶就筷子往碗上一架,摆出当家主妇特有的嗓门。
“不行,说什么也不行,你别再寻思让晃子出远门什么的了,我正张罗着准备给晃子说个媳妇儿呢”
其实晃子也心知肚明,当年晃子拜师的时候,是有一些小聪明的,虽然当年来黄集村没多久,但也知道筐叔筐婶膝下一直没有孩子,自己年纪不到,但机灵利落,磨一磨肯定能拜师成功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筐叔筐婶依然没有孩子,村里人虽说流言遍地,总归没有搬上台面说这个事,都说是多子多福,同村几个酒友也偷偷的敲打过筐叔,无论怎么着,也给自己留个后啊,筐叔每每此时就打马虎眼,应付了事。
筐叔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,甭说玉都附近那些城郡,就连西北归德城,白龙川东岸的滁北郡,筐叔也是行至有界的,后来,筐叔就从外面带回了柳编的手艺,还有筐婶。
村里人话稠,自筐婶来了之后,流言也应声而到,好在筐婶大方,筐叔也不是小气的人,就听之任之了。
晃子拜师六年,他唯一的血亲,他的奶奶,也在这期间走了,但师傅师娘慢慢的成为了自己的亲人,他也清楚,他们也把自己当成是实实在在的亲人,所以即便过了做工的年限,自己也从来没提过立户单干的事情。
“我就该早点给你寻个亲事的,这样就能早点断了你出外的念头”筐婶转着头又没好气地对着筐叔说“是不是你又给晃儿说什么话了,不然晃儿怎么起了出外的想法,这外面苦不苦你我还不清楚吗?”
“师娘,是我自己想出去的,师傅事前也不知道”晃子赶紧起身解释道。
“你别替你师傅说话,你师傅同意你出去,这是没盼着你一点好,无论如何,晃儿不能出去”筐婶气冲冲的对着筐叔说,说完直接头也不回偏厢了。
“晃子,你接着吃,我去跟你师娘好好聊聊”
紧接着筐叔猛塞了两口蒸南瓜,也跟了过去。
晃子也不知道该说些啥,师傅跟过去后就闷声吃饭,准备收拾收拾碗筷了。
偏厢房间内,筐婶躺在床上,背对着坐在床上的筐叔。
“你也是知道的,我盼着这个儿子盼了多久”筐婶语气中带了一点哭腔。
筐叔转身扶着筐婶的肩膀,让她坐起来。
“唉,是的,这孩子是我欠你的,可终是孩子大了留不住,就算是亲儿子,他也得出去见世面啊,外面苦,外面累,可家里存不住粮食啊,大小伙子正当年,再不出去就晚了,出去一圈再回来,你提前寻个亲事,那时候,才是真亲呐,不行千里不知祖屋暖,不食五湖不知家米香,是时候放他去了”
筐叔和筐婶在外相识的过往还没有人知晓,但二人肯定都是走南闯北结识的,俩人心性都互相太过熟悉,所以筐叔三两句话就改了筐婶的想法。
“我要你给我保证,保证晃儿能好好的回来,我这门亲事提前给他定上,他要是听你的话出去了没过好,你以后就别当家了”筐婶锤了锤筐叔,又转身躺下裹上了被子。
筐叔俯身抱着筐婶“放心吧,回来之后,肯定是个结结实实又能干的晃子,我去跟他说”
再等筐叔跟晃子谈这些事情,晃子已经趁之前的空隙,把锅碗瓢勺全都收拾利索了。
“晃子啊,跟我出去走走,带上镰和背筐,一起去趟堤上砍些柳条回来”
“好嘞师傅”
到堤上后,师徒二人也没着急开始做工,俩人坐在堤上开始聊着话茬。
“晃子,年轻的时候,是该出去走走的,我出去那年,比你现在大点,在外面飘荡了快十年才回来”
筐叔平时话不多,但话闸一开,就有些挡不住了,晃子也算是第一次见到,自己师傅不喝酒的时候也能这么多话。
筐叔讲当年自己出村,身上也没几个盘缠,跟着家乡的商队,一路直奔玉都,沿途路上遇到多少个郡县,各个郡县里又有什么轶事趣闻,到了玉都,感慨繁华鼎盛,富丽奢靡,后来西北直入归德城,第一次见了沙漠,又沿着白龙川顺流运货,几年里做过镖师,当过纤夫,后来遇到了筐婶,这部分筐叔没有细说,就只是说遇见之后,突然就想有个家了,辗转数载回到了家乡,十多年里学到的手艺就柳编派的上用场,于是,筐叔就成了筐叔。
“小子,你以后出去,多做事,少说话,你脑子是灵光,但别想着自己脑子灵光,聪明人最大的缺点,就是会觉得自己聪明”
晃子听到这里才突然明白过来,自己要出去闯荡了。
“师傅,师娘同意我出外了?”晃子还是没敢太相信,因为在他的印象里,师傅师娘都是安稳度日的人,丝毫没有表露出让自己出外的理念。
“是的,但是你师娘给我下了一个命令,你好好回来”师傅看着粼粼波纹淡淡的说“我答应你出去了,也答应你师娘你好好的回来,你也要应允我,你好好的回来”
晃子愣了神,有些麻木了,情感甚至都没有太多起伏,他编了六年的柳编,双手上的老茧已经不符合他的年纪,常年墩地使得他的腰不直背也弯,六年,对于一个十六七岁,已逾二八却未及加冠的少年来说,除却不记事的年龄,已经是将近一半的人生了,在这一半人生里,他失去了一个亲人,又多了两个亲人,多了一项枯燥却又能糊口的手艺,而现在,只是半个上午,他就要离开这种生活了。
他不是麻木,只是还没能接受此刻,还有遇见即将扑面而来的事物。
聊至正午时分,师徒二人也砍了不少柳枝,回去的时候,师傅提前开口说“今天聊那么多,就是告诉你,赶路别赶那么快”
“哦,还有,过了这个初春再走吧,初春雨多,无论去哪,路上总是不太方便。”
“好的师傅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