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是寻常的大江大河,即使水波再汹涌澎湃,溃兵被驱到岸边,也必定有人慌不择路,冒险泅水逃生。
但这是忘川,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入水。
接触忘川中的一缕河水,便相当于体验了一个生灵的一生,接收了他一生的喜怒哀乐,经历了他一生的爱恨情仇。身入忘川,淹没于滚滚波涛之中,哪怕只是片刻沾身,也不知要经历几世几劫,足够让任何人迷失自我,灵魂溃散。
守河军退到忘川岸边,眼见无路可退,只能背水一战,但奈何敌军势众,阵地不断被挤压,不知有多少人被挤下了忘川。
王左挤在人堆之中,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,反正前后左右都是人,敌我难辨,画戟也早就被夺去,只能挥舞双拳,苟延残喘。
正当王左双拳左支右绌之时,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胯下越起,扑到他的背上,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,却是个瘌痢头的小鬼。
这小鬼身高不过五寸,浑身长满了黑毛,毛发间满是脓疮,湿哒哒的皮肤上布满灰黑色的斑块,七窍带血,双眼圆睁,一口尖牙,满脸疯狂的神色。
明显是因为吞噬了太多驳杂的灵魂,灵体已经被污染,即使在鬼军之中,也是最肮脏的存在。
但他还是不管不顾,张嘴向王左的后劲咬去,要吞噬王左的灵魂,他想活,不怕脏。
王左近来苦练鹤桩,脖颈被制,下意识就打出一式华亭鹤唳桩,那背上的小鬼一口下去,满嘴尖牙尽碎,王左的后劲处则渗出了一大片血迹。
王左松了架势,双手绕到颈后去抓背上的小鬼,入手是一片湿滑的皮毛。他强忍着恶心,发力要把小鬼拽下来,但小鬼牢牢抓着他的脖颈不松手,一时间竟僵持住。
“嘻嘻……嘻嘻……”
小鬼碎了一口牙,反而尖声大笑起来,张嘴凑到了王左后颈处,奋力吮吸起来。
王左登时脑内一懵,只感觉有无数的记忆碎片涌入了脑海,却是那小鬼正在污染他的灵魂。他不由自主踉跄了几步,突然脚下一空,天旋地转起来,却是整个人栽倒入忘川之中。
王左的落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,因为长长的河岸边,这一幕到处都在发生。
……
……
王左落水之后,满眼黄浊,只觉得天地一片混沌,浑身的伤口都不疼了,反而觉得正泡在暖洋洋的温泉里,身上懒洋洋的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好像被人推了一把,他跌出了温泉,痛呼一声,没听到自己的声音,反而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。他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眼前,但却能感觉到有个温柔的呼吸正在耳边,轻声呢喃着什么,他刚要出声询问,却张嘴忘言,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。
睡了半天,王左腹中饥饿,嘴巴不自觉吸吮起来,吸了满口甘甜的乳汁,填饱肚子又沉沉睡去。
三月之后,他看着眼前一个荆钗布裙的妇女,开心地笑个不停。
十年之后,他苦恼地看着手中翻开的课本,想到先生的严厉,不情不愿地背诵起来。
又十年,他手执喜秤,挑开红盖头,看到盖头下自己朝思暮想的俏丽面容,心中一片火热。
又十年,他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小女儿,旁边的儿子大声嚷道“我也要我也要”,满眼的宠溺。
又二十年,他跪在母亲的陵前,已经恍惚了一日一夜。
又二十年,他无力的躺在床上,看着床前强颜欢笑的老伴,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,眼里满是眷恋,但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。
是什么呢?
他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,不辨方向抬腿就走,口中呢喃:
“我本是……我本是……
我本是路边的乞儿,能死于床榻,足矣足矣!
我本是将门的虎子,当马革裹尸,怎么能死得如此庸庸碌碌?!
我本是青楼的妓子,死时有家人相伴,复有何求?!
我本是……,我本是……,我本是谁?”
突然一个身影走到眼前,施了一礼,打断了他的呢喃,只听那人说:
“老丈有礼,我叫王左!”
……
……
大荒,庠序城,六桥之前。
屠山在听到鸣金后,虽然极其不甘,但还是选择了听令,一鞭逼退黑甲鬼将后,且战且退,终于和麾下的甲子营汇合。
屠山的到来,多少还是提振了一点士气,守河军的阵地不再被轻易压缩。
黑甲鬼将见屠山退守,也不追击,率领麾下数骑,远远地对峙。同时命令鬼军不再步步紧逼,而是分了数股兵力收集战利品,驱赶着魂潮往远方而去,像是驱赶牛羊一般。
如此对峙了一会,六桥之前的魂潮已经被驱赶一空,鬼军又分出数队人马,各往上下游而去,显然是往更远处去赶两脚羊。
正在此时,庠序城南面安化、明德、启夏三门洞开,从中呼啸出十数道人影,或脚踏飞剑,或骑乘灵兽,也有人冯虚御风。
十数道人影眨眼到了阵前,皆是书院学子,临河书院大师姐周观鱼赫然在列。
也正在此时,被忘川的波涛推到岸边的王左,睁开了双眼。
他愣愣坐起,茫然四顾,先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,正是之前偷袭并打算吞噬他的小鬼。只见那小鬼跪坐在地上,双手抱头,脸上的表情时喜时悲。突然嘴巴被拉长,脸上长出绒毛,眨眼间变成了一张狗脸,狗脸张开大嘴,发出无声的嚎叫,然后眉眼清晰,又变化成一个美丽的女子,再然后变化成一个木讷的汉子,如此变化了几次,突然像冰块融化一样,全身化成了一大滩水,淌入了忘川。
王左似乎还没从沉睡中清醒,看到这惊悚的一幕,内心依然毫无波澜。抬头望天,正看到十数道流光从头顶划过。
他一个激灵,赶忙站起,看到四周军容惨淡的守河卒,才想起前尘往事。顾不得多想,紧赶几步,凑到一个断臂的同袍身后。
这个断臂的守河卒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,他正愤怒地看向鬼军的方向,目光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个恶鬼,那个恶鬼正拿着他的断臂在啃着,仿佛那血肉像甘蔗一样香甜,一边啃还一边挑衅,挥舞手中的断臂打着招呼,脸上满是残忍的笑容。
十数个书院学子驰援之后,甲子营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,在屠山的指挥下重整队形。
甲子营的士卒十不存一,活下来的也几乎个个带伤,这样的军队无疑是没有战斗力的。陆续又有几个营的将士汇聚过来,统统被打得不成建制,几个营的守河军汇合后,开始有序撤过六桥,把战场留给那十数个书院的学子。
王左也在其中,退到了忘川北岸。
直到此时,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。
……
再看南岸断后的十数个学子,随手一挥,便是一片耀眼的剑光和法光,脚步轻抬,身影变幻莫测,原本不可一世的鬼军如割草般成片倒下。
经过片刻的试探,黑甲鬼将果断下令撤军,撤退时不忙把敌我的尸体都搬走,只留下一片泼满鲜血的战场。
四大书院遣了几个优秀学子来支援,不过短短几刻钟的时间,便击退了鬼军。
王左再回望自己的同袍,同样是短短几刻钟的时间,守河军便被杀得溃不成军。
这一切让王左感到深深无力和挫败。
“我勤学苦练了半年,本以为实力大进,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堪一击,随便一个小鬼的偷袭,就让我几乎死了一次,若不是……”
王左想到流落忘川中经历的百世千劫,只觉恍如隔世。
多亏了他之前向来往亡魂倾诉的记忆片段,让他在别人的记忆中能片刻的找回自己,再加上“三身之术”藏于过去未来的记忆备份,他居然得以从忘川的波涛中归来,并没有灵魂崩溃。
不仅灵魂没有崩溃,而且因祸得福,历经千劫,王左的灵魂比之前凝练了无数倍,许多之前想不明白的问题,现在想来,都如掌上观纹,原本感气都费劲,现在只觉得体内的灵气如臂使指,这都是资质和悟性的变化。
感受着周身汹涌澎湃的气感,王左缓缓握紧了双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