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州节度使幕府后堂。
节度使韩彦定仪态端庄的跪坐在软席上,听着幕府吏员变着法的作诗吹捧,面露含蓄微笑,不住的抚须赞叹,给足了一班下属面子。
听着下属的吹捧,他的眼光却悄无声息的落在坐于左右首席的两人。
准确的说,是一僧一道。
右侧首席坐着一个僧袍破旧,满脸灰白络腮胡,体格壮硕的老僧,与常见的出家人的端庄守礼不同,老僧的禅杖就斜放在桌案上,僧袍敞开着,踞坐于案后,正埋头对着猪肘子使劲。
端是一个食肉老和尚。
左侧首席坐着的则是一个老道士,老道的袍服虽也陈旧,但却不似老僧一般满是破洞,虽也是头发凌乱,却坐姿严谨,神态亲和,自带有一股道家的脱俗气质。
他却不似老僧一般抱着猪肘狂啃,只是自顾自的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。
只是案边堆积的酒坛却让韩彦定忍不住微微皱眉。
许是察觉到他的不悦,一人从从席间走出了来,手中还捧着酒杯。
此人头戴小帽,身穿绿色小吏服,身形矮小瘦削,尖嘴猴腮,山羊胡子绿豆眼,一副贼眉鼠眼之相。
只见他于堂中站定,恭谨对着上首的韩彦定行了一礼,手持酒杯说道:
“自使君接任越州节度使以来,大小事务俱亲力亲为,可谓夙兴夜寐,殚精竭虑。如今越州境内户不拾遗,四民安定,一片升平之景。”
“此全赖使君功劳!吾虽非越州人士,亦心中敬佩,铭感五内!”
此人嘴中说着奉承话,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,不时的观察着正在喝酒吃肉的僧道二人,
“吾愿意为使君贺!诸位同僚,来让我们一起敬使君一杯!”
听得他话,堂中众人乌拉拉的起身,手中端着酒杯,口中则说着恭维的话。
韩彦定哈哈一笑,右手抚须,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,接过侍女呈上的酒杯,举杯应和。
堂间气氛瞬间就到了高潮。
但老僧,老道却罔若未闻,只自顾自的的喝酒吃肉,老僧甚至吮缩了下手指。
韩彦定举着酒杯,嘴中说着饮胜,和善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不悦,权衡了片刻,却未发作,只是陪着众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。
待众人重新坐定,堂中热烈气氛稍待,他放下手中银筷,目光转向两人,张口问道:
“明释法师,玄诚道长。两位从南都远道而来,路远迢迢,想必甚是辛苦,本官已命人准备好热水、官舍。午宴过后,两位便可休息一番。”
等了片刻,见自己对两人说话,可两人依旧只是吃喝,并不接话,全然无视他的姿态,韩彦定怒气上涨,忍不住的冷哼了一声。
听得他的冷哼声,堂间气氛陡然凝固,原本你来我往的酒宴瞬间变得安静。
“两位无需故作姿态了。两位俱是六品境,又自南都钦天监而来,所来无非两者,一者为大妖,二者为勋官。”
“但如今越州四民安康,妖物遁迹,既然不为妖,又能让两位亲自前来,那想来就是冲着本官这个最大的勋官而来!”
“只是不知,本官所犯何事,需钦天监出手?”
许是终于察觉了堂中气氛的改变,埋头吃喝的明释法师终于从猪肘间抬起了头,看向席间众人。
只见之前喝的面红耳赤,双眼迷离的幕府众吏哪还有醉酒的姿态,一个个面色阴鹜的盯着他。
明释法师嘿嘿一下,满手油腻的双手在敞开的僧袍上抹了抹,对着韩彦定双手合十道:
“韩使君多虑了!老衲虽出南都钦天监,但此来越州,却未曾有要务在身,只是于山阴有老友,欠了老衲一桌美食,十数年未曾兑现,老衲此去山阴便是去拜访老友,顺便看看菜可食否。”
听得明释法师这么说,韩彦定却满是狐疑之色,南都钦天监有诸子百家的大能四位,眼下堂中,四者已来其二,明释法师的话他却是半信半疑。
他审视着眼前这个胡子上还带着肉渣的和尚,一口喝干了杯中酒,看向左首道士,干笑了两声,斟酌着道:
“明释法师他是访友,那玄诚道长此来越州是何故?亦是访友喽?”
韩彦定心中计较已定,只要老道也说是访友来哄骗于他,今日便让两人出不了节度使幕府后堂。
就在他肌肉紧绷,准备随时发作时,却见玄诚道长喝干杯中酒,舌头添了下嘴角留存的酒液,才缓缓说道:
“贫道此来是为了山阴的‘人市’。”
韩彦定心中一突,他虽高居越州府衙,但于所谓‘人市’也有听闻。
据传所谓‘人市’就是逃匿妖物交易的市集,于民间寻常的鬼市差不多,只是民间鬼市交易之物多是见不得人的赃物,而妖物的‘人市’交易之物则是人。
山阴荡妖司追查的甚紧,为了暗中探查‘人市’所在,还专门借调不少自己所辖的山阴巡城兵马司的兵将。
故此,他只一瞬间便相信了玄诚道长的话。
就在他口中干笑着,准备缓和下气氛时,却见明释法师、玄诚道长脸色突然一变,像是感应到了什么,俱是看向了南方。
明释法师动作最为激烈,直接将手中猪肘往桌案上一丢,站了起来,对着韩彦定双手合十,
“感谢韩使君款待,好友饭菜已熟,老衲已迫不及待,这便去了!”
随后,行了一礼,拿起桌上的禅杖,便大步流星的往堂外走去。
韩彦定正待要说什么,却见玄诚道长也是从桌案后走出,立于堂中,朝着他施礼道:
“如此,贫道也该往山阴去了,多有叨扰!”
说罢,便转头追着明释法师而去,两人并肩走出了后堂,待到院中直接腾空而起,顷刻间消失在韩彦定视线中。
韩彦定全程并未阻止,坐于软席之上,看着后堂门外,右手无意识的敲击着桌案,脸上不复之前的和善和色厉内荏的神色。
堂中众人也神色肃穆的站立于两侧。
许久,他才徐徐端起酒杯,抿了一小口,对着之前贼眉鼠眼的绿袍小吏招了招手,待其近前,才低声说道:
“刘主簿,你派善于隐匿之人去山阴县,将其二人盯死,尤其是那个老道,我需要知道他每日去了何处,见了何人,说了什么!”
刘主簿微微点头,此刻却见他没了刚才贼眉鼠眼的样子,两个小眼睛里闪烁着灵动光芒,迟疑了下,低声询问道:
“那人市那边要不要让阿七他们先避避风头?”
韩彦定沉吟了片刻,脑中权衡着,
“让阿七他们回来吧,首尾清理干净,不要漏出破绽,现在是关键时候,不能出一点差错!”
刘主簿听了他的话,正要转身下去吩咐,却听得韩彦定喃喃自语声传来。
“我记得阿七他们都是孤儿吧?”
他只觉心头一凉,回过身来,却见韩彦定正看着他,对着他向外挥了下手,遂再次弯腰行了一礼,心中不安的转身走出了堂内。
直到走出了后堂门外的拐角,才在庭中柳树下站定,看着开始抽枝的柳条,许久才叹道:
“真是多事之秋啊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