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观气(1 / 1)

意气游 三川月 2804 字 2024-06-09

晚风簌簌,林叶离离。夜晚的荡山蝉噪鸟鸣。

楚云水就住在这荡山脚,溪涧朝下流水的方向。

溪水在山脚平缓处聚了一个小潭,楚云水就在潭边修了一个小院子。他和他的第一个儿子在这住了快十八年,现在和另一个儿子也住了六年。

他还记得,当时领着他的第一个儿子上山的时候,也是这种天气,也是这么个夜晚。

二人趁夜沿着山路行走,楚云水在前,后面用几根布条拧在一起做的绳子,牵在了犬奴儿的身上。

在犬奴儿心里闪过了第五次走不动的念头后,他们终于到了。

楚云水拨开伸手前方挡住视线的枯枝灌木,露出一座古朴的小观。

小观匾额上书有“云观”二字,大门上挂着把小铜锁。

楚云水带着犬奴儿上前,不见有什么动作就打开了门,一齐迈步进去,径直走进了正殿中。

呼——

火折子点亮了殿内残余的油灯,四根暗红的明柱,一张黑漆的供桌,桌上居中放着个云纹香台。上方摆满了一排排的灵位牌子,从上至下。

犬奴儿抬眼望过去,只觉得好像有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们。

楚云水领着犬奴儿在殿内的蒲团上跪下,恭敬地行了礼。

他对着上方牌位拜道:“气宗第八十八代掌门楚云水,携幼子敬拜见诸位祖师,恭拜师傅,诸位师叔伯,拜见诸师兄弟。”

说罢,当即领着犬奴儿拜了下去。

一番叩拜后,楚云水理了理衣冠,复才又拜道:“幼子幼时遭染怪疾,近方痊愈,岁已六载。

今气宗楚氏云水,欲引幼子入宗,拜领赐名,恭添玄裔,传续嗣法,不断传承,诸祖见证,惟望幸许。”

楚云水取出三只高香,横燃香火,起身插在了牌位下方的香台上,见烟气笔直地向着上流去,毫不动摇,便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
接着他转过身站定在牌位下方,努力站得笔直,两眼望着犬奴儿,叫他挺立上身,抬头看他,然后将右手轻轻抚在犬奴儿的头顶。

“犬奴儿,你是我捡来的孩子,但我仍视你为己出。

从今往后,你随我姓,我为你取名叫楚歌。

你从小历经厄难,身世成谜,往后即使不去刻意寻找,可能也会有祸乱缠身。

我不指望你将来能有通天本领,只希望你一来在困境之时仍能平常以对,不致陷绝境之难,二来祝愿你日后无灾无难,余生可以不为俗世扭曲,仍能纵情欢歌。你可愿意?”

犬奴儿听闻此话,已是泪流满面,声音哽咽,连连点头。

“谢谢,谢谢爹爹赐名,楚歌愿意,愿意!

楚歌生来只见过爹爹一个亲人,以后也只想在爹爹身前侍奉!”

楚云水欣慰不已,可仪式还未结束。

他收回手,转而单手立在胸前,食中二指交叉竖起,其余三指交缠,做引天状。

他抬头望向殿顶,目光却好似穿透进遥遥苍天。等了一会,他又低头看着楚歌,慢慢对他讲述起了气宗的历史……

点燃的香流出来的烟气渐渐笼罩住整个内殿,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浅色不觉间变成了淡青色,好似让内殿整个都被罩在了绿色的罩子里。

楚歌起初还认真听楚云水说着宗门的戒律,慢慢却感觉周边的一切好似都蒙上了一层雾,甚至连声音也被隔绝。

除了面前的楚云水和他身后的牌位依旧清晰,一切都好似陷入迷蒙混沌。

苍青色的云气开始在这密闭房间内慢慢游荡着,充满了每一寸的空间。

楚歌想要抬起手触摸瞧瞧,却惊恐地发现,他居然动不了了!

他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,他明明觉得自己已经使了很大力气,他的身体却依旧还是牢牢地跪在蒲团上,没有半点变化。

而更让他感到害怕的,是在他面前,站的笔直,嘴唇依旧在一张一合,上下翕动的楚云水!

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什么异样,看不见这满室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片气体,好像在他眼里,这还是那个平常的内殿一样!

楚歌在内心极力地呐喊,对于未知的恐惧让他甚至不敢眨眼。

他很想哭,但他哭不出来,孩子的本能让他只想晕倒过去,但他做不到,他只能硬生生被动的接受。

突然,一股忽如其来的疲劳感抚过了他的双眼,他无法动弹的身体被强制地眨了一下眼睛,他也被迫跟着眨了一下。

一暗…

一明。

爹爹不见了!

楚歌愣住了。

原本应该就站在他身前的楚云水已然不见踪影,只留下一团不断变化蠕动着的,缓慢坍缩着的泛着点点青光的灰色气体。

这…是……什,么?

啊!!!!!!!

楚歌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。

只是眨眼间,这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。

无尽的气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,而他却被困在一座跪着的雕像里,只能在里面无助地哭叫。

青色的气向他压了去,楚歌很快就被它们裹住,吞没了进去。

在即将没过他的眼睛时,他又感受到那股忽如其来的,强制的疲劳感,他闭上了眼。

一暗……

…………

楚歌猛地睁开了双眼,憋久了的双手在摸到了身体后,朝外胡乱地挥动着。

所以刚刚地一切都只是个噩梦吗?真,真是吓人!

楚歌心想。

可重新入眼的一切却打破了他的天真。

一道淡青色的修长人形轮廓立在本该是灰色气团的位置,其内有灰色气流缓缓流动,但轮廓周身又不断有气流流出,慢慢交融进青气中。

而在他四周,这间屋子内,全是由青色气流重新组成的物体,青气牌位,青气供桌,甚至是青气供香!

楚歌想要站起身来,壮起胆子近距离看看这道灰色的轮廓。

可刚一起身,他却没由来地觉得身体一轻。

他悚然朝后看去,赫然发现一个浑身由青气构成的他仍牢牢跪在原处,青色的气流正和他身前的人影一样在体内缓缓流动,还不停地有着青气从他身上进进出出。

楚歌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身体,说不出话来。

原来我也一样么……那我,这又算是什么?

这念头刚一冒出,他就看到四周物品又以极快的速度重新坍缩成了青气,而后连同四周游荡着的气一齐向他涌来。

楚歌吓了一跳,他连忙钻回了自己的身体内。

但青气可没有放过他,依旧从四面八方涌来,将他的身体紧紧裹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球,甚至越转越快,殿内的所有都被这旋转的青球吸了进去。

……

当楚歌视野再次被青气所占据时,他直接被满眼层层叠叠,倏忽轮转的青色弄得晕了过去。

而等他彻底回过神来,他竟发现他突然到了他曾经梦中的地方,那个已经被邪恶的师叔毁灭掉的宗门之内!

楚歌深吸一口气,暗自给自己鼓了鼓气,又下意识抹了把眼睛,迅速起身,查看起周边的情况。

这里只剩残垣断壁,大而碎的砖石似还在说着曾经的壮观,无尽的黑气在空中游荡,从地上生长。

他被一股青气团团围住,像是一个透明的盾罩。

但无处不在的黑气正迅速地消耗着他周身的青气。黑气和青气不断碰撞消耗,揉成了丝缕灰气又迅速消失。

楚歌知道,这坚持不了多久,他如果不想暴露在这黑气中,就要尽快想办法离开。

楚歌开始向四周张望,寻找可能存在的出口。

他看到在极远处有一团不见边际的阴黑气团,正不断吞吐舒张着,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在天边的一道金线上,但始终被那一线金光束缚着,丝毫不能越线。

楚歌回想起楚云水曾和他说过的,那一次灾难的结尾:

他被护送着逃离了天上,遭受重创的他从此只能独自一人隐居在人世间。

而天上,最终被惊醒的宗门先辈们,看着被屠戮一空,满是邪浊的大罗天,明白已无力再次镇压这从上古时期开始,就一直被封禁,不断被收集在这里的浊气,只能合力重创了已是邪气化身的楚天秋。

而后以身化道,靠着执念化作一线金光封印了大罗天,把一切都锁在里面,不让暴走的浊气危害人间。

从此世间对这远古事迹只剩零星的传说。

楚歌神情凝重,传说映进现实,极远处每一次的碰撞产生的压迫感都让他感觉窒息。

就在他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,一丝黑气悄悄的触到了他的脚踝。

青气散尽了。

无穷无尽的黑气,极快的将他扑倒在地,他来不及思考,被灌满了全身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好困…昨晚又晚睡了,上次在村里偷偷和徐先生换的小人书真是好看……啊,这里怎么也有好多小人书…我都没看过…我要看……一直看……

想睡觉……总是被爹爹叫起床,天都没亮……我要一直睡下去……

好好吃的烧鸡,只有爹爹过年前带给我吃过一次,眼前好多,好多啊,都是我的,都是我的……

头疼的读书,又要站桩……我要出去,要出去玩!要去玩……

啊……老爷爷的世界,好神奇啊……我也要…

诶,好多…大姐姐?阿姨,你们怎么在这里,这是哪呀…咦,你们怎么脱衣服……

呜……爸爸…妈妈……我只有爹爹……爹爹永远也不能离开…………

小孩子的世界,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欲念,但仅仅是简单的欲望,一旦被无限的放大,也能溺死那些沉浸在其中,不知回头的人。

楚歌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,也没有什么天生通透,无垢无尘,不落杂念的心。

当无尽的黑气钻进了他的身体,他所有潜藏着的,甚至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欲望,一股脑都爆发出来,轰然炸开在了他的意识里。

他的意识就如同行驶在暴风雨下的小帆,也许在下一个念头里,就会被打翻,永远的沉没在名为欲望的海内。

但他始终记得楚云水,前六年同这个男人相依为命,让他短暂的一生都和楚云水紧密联系起来。

每当他快要永远沉浸在一个个美丽而危险的欲望中时,楚云水的教诲总能让他守住一丝清明。

就像是在暴雨夜亮着的灯塔。他撑过一波波的海浪,向着灯塔的方面勉力前行。

意识里的时间没有参考。在楚歌体内,黑气和他体内原本的清气正剧烈地发生反应。

它们彼此纠缠,彼此吞噬,最后竟慢慢变化成一丝丝浅灰色的气体。

无数的黑气倒灌进来,与清气纠缠,直至在楚歌体内尽数化为纯净的灰气,重新填满了他整个身体。

至此,外头的黑气再进不来,只是围着他绕了又绕,贴着他的身体形成一圈圈黑膜。

在楚歌体内盈满灰气的刹那,整个大罗天似乎凝滞了一瞬,而后又迅速恢复起鲜活。

巨大气团仍旧在一下一下撞击着天边的金线,只是楚歌莫名地消失了,他周身的黑膜一下又散成了无序的黑气,迅速地填满了这块空缺的角落。

苍灰色的天空,横际无涯。

楚歌突然出现在了这里,仍沉沉地昏迷着,没有苏醒。

天地里灰气自动缠绕在他的身上,同他的体内的气体做着交换,像是在吮吸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楚歌终于清醒了过来。

他在梦里终要坚持不住,在那最危险的时刻,突然像被人一把从海里拉了出来,落在踏实的地上,那种一瞬间充满了安全感的感觉,一下子就让他清醒了过来。

他睁开眼,看到的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景,是苍茫又浩荡,一望无际地灰色。

楚歌皱眉看着,他没有感觉到危险,只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。

有一种……空洞感,就好像少了点什么?

下意识地,他双手合拢,对着天上比了一个眼睛的手势,对在了自己的左眼上。

这样真帅。

楚歌莫名想到。

并没有什么变化,于是楚歌转过身,准备去看看周边有什么出口。

只是当他转过身,在他原先比对着的那片天空上,灰气苍然,聚散翻滚,逐渐变化出一只空洞浩瀚的眼眸式样,漠然看着楚歌的背影。

楚歌正四处张望着,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。

他猛地回过身,骇然看见一只苍灰色眼眸云形,正空洞地望着他。

庞然的巨眼纤毫毕现,又如隐云雾里。眸子如日当空,高悬天上,可看过去,却像是近在咫尺,面对面盯住你,空漠的眼神直映在心底。

这种巨大的矛盾和荒诞感,让楚歌在对视的刹那就移不开眼,无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他,他又控制不了自己了。

灰气蒙蒙,楚歌感觉他要被撑爆了。

无尽的灰气夹杂着无法描述的东西灌进他的身体里,又有不尽无法形容的东西从他的左眼喷涌出去。

他只觉得身体简直要被消融在这无际无涯的灰气之中,也永远变成这幕灰色的一员,永远在这片天地中飘荡。

楚歌依旧直视着那只眼眸,只觉得他的意识快要散尽了。

在迷迷糊糊中,他突然感觉他胸前的半块玉佩爆发出了极热极亮的光,灼痛感让楚歌瞬间清醒,也令他一下子摆脱了眼眸的注视。

而在玉佩的光亮起的下一刻,在他刚刚摆脱了注视时,一股不可抵抗的吸力从下方透了上来,一下子拉着楚歌坠了下去,突破重重的灰气,冲开层层的黑气,撞破了那一线金光,以极快的速度一下子坠进了云观的正殿中,掉进了还跪在蒲团上的楚歌的身体内。

大罗天之上,那只灰气凝成的浩瀚眼眸依旧漠然的注视着楚歌先前的地方,直随着灰气的流动,慢慢,慢慢地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