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斜燕归巢,已是日色平西时分。
楚歌揉着头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,目光有些呆滞。他静静坐了片刻后环顾四周,诺大的房间显得静悄悄的,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,薛宁原来早已离去。
出门找客店伙计备好了热水和澡豆,楚歌放松地躺在了浴桶里,独自思考着接下来的行程。
已有了列武卫的腰牌,后面的路肯定会轻松不少。
薛宁所说的人身镖的生意确实可以考虑。
楚歌一路走到这,已经是吃了不少亏,当了好几次冤大头。若是接下来跟着大镖局一起走,至少一路上会太平不少,还能多开拓些眼界,这就看薛宁那边能谈成什么样了。
肤清体净,换上一套干净的练白汗衫,楚歌坐在桌边,翻看起列武卫的行头来。
素纹玄冠,中央嵌一赤晶。
黑袍革腕,首尾环绣云纹。
蹀躞铁带七銙,配有旗花筒,信针筒,一尺四寸带鞘小刀,火石,细皮袋,砺石,铰形双足刀扣等物件并制式黑鞘镔铁横刀。
缚裈袴并长靴,备有两套,以供洗换。
还有正武腰牌等小件物事。
楚歌一一翻开查验,然后将随身行囊都翻出来,按自己的习惯重新进行收纳。
一番忙碌后,楚歌外披一件白袍,用木桶装着换下来的脏旧衣物,推门出去找伙计清洗。
等到回来时,他瞧瞧天色,太阳已近落下了,此时天地昏黄,万物朦胧。
楚歌摸了摸肚子,并没有什么饥饿感。他当下便回房中拿了件地垫,铺在了小院中央,盘腿捏印,闭目入定,开始做起晚课来。
单人的小院里一时间没了人声,只有风轻轻在走,吹得树叶微晃,远远望去,楚歌好似也在轻轻晃动一样。
.…………
寂寂人定,夜拢黑云。
薛宁自被靠放在楚歌床上后,昏昏沉沉也睡了一会。
他自幼有神异,能模糊感觉到周边人对自己是否怀有恶意。
这次同楚歌相识相知,是近来少有的安心,让他不自觉放松了很多,喝了这么多酒,做了这么多醉事……
薛宁想到这里,有些脸红,但他甩甩脸,很快理清情绪。
他只睡了一会,就立刻醒了过来。
那时楚歌还在身边熟睡。他悄悄避开楚歌走出房间,飞身回了自己住处。
那里离楚歌租的小院不远,此时他早已在自己房内。
散开束发,卸去妆容,衣裤挂上屏风,娇体藏身浴桶,洗沐驱晦,敷粉掩香。
薛宁,不,薛瑶习惯在工作前好好沐浴一次,她总是相信这样能给她带来好运。
是的,她。
工作是工作,生活是生活。
平日里,她可以是逍遥的北地游侠儿薛宁。
女扮男装,随喜随性,不拘礼法,自在任平生,只做自己想做的。
可在任务中,她只是背负使命,奉命寻宝的神教圣女薛瑶。
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神女化身,言行皆敕令,要做教领该做的。
年少时她憧憬成为圣女,日日夜夜同姐妹们畅想,那时虽然训练辛苦,但从来都是伴着笑语欢声。等真修得了真经,成了神女的地上行走,却是教规森严,和曾经的姐妹伯姨们隔了一层厚壁障,再没人会称她阿媱,她又羡慕起年少的自由。
圣女终身不下山。
她该是山巅的神女,下山就要给世间带去救赎。
末雪教的教旨,是末世飞雪,神女降世拯救众生。
而在传说中,神女刚降世为人,已失宿慧,一直靠着善良的老妪抚养教育她,直到老妪被献祭的那天,方才觉醒。
所以,教内一直是作为老妪的教主执掌教派,教育圣女,而圣女要做的只是修行,偶尔在重大的仪典上,作为神女的化身指引教众。
而等到圣女成了宗师,那时神女降世就变成了飘渺的故事,年老的教主就会献祭自己,将毕身功力倾灌给她,连带着一代代传承的信仰和束缚,而圣女就会明白她其实只是新的老妪,将会去寻找新的神女化身,带回山上,千年来,就这样一次次的轮回。
所以末雪教所有的圣女都曾充怀希望,她们带着责任的眸子总是亮得像雪夜的极光。
而末雪教所有的教主都如寒冰,梦的破灭和至亲的血浇灌出的另一种责任感,会让她们带着责任的眸子总是深邃得像北海的冰山。
本来她也会这样。
她快忘了阿媱了,都快习惯作为圣女了。
幸好前些年,她的教主母亲从天外坠落的罗盘中得到了天启,叫她下山,一路去探寻能让教派大兴,甚至能让神女真正降世的秘宝,解脱她们奔向死亡的宿命。
不然她也会在一年又一年中,在再没人亲近的冷冰冰的山顶上,被堆砌成像她母亲那样的冰山吧!
薛瑶一边想着,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着战前准备。
经过三年的探寻,靠着天启那凌乱错杂的线索,她跟着伪装成镖客的护法教众,一路从北地走到了云安,又独自从云安走到了这里。
整整三年,终于找到了一个据说曾亲眼见过秘宝的前朝秘卫。
这一切的努力和付出,在今晚将得到一个结果。
…………
同云淡淡,微月昏昏。
薛瑶坐在房间里,穿着一身黑色夜行劲装,等着黑云将月盖住。
她并没有再改貌易容,只是简单地用黑布将脸遮起。
“冰寒千古,万物尤静;末雪净尽,望我独神……”
时间伴着清冷的呢喃声慢慢向后推移。
.…………
城西郊,一座冷僻的小院。
院门有些脱漆,院子里也没什么花草装饰,屋内不时飘出来酒臭味,院主应该是个嗜酒的独居邋遢男人。
但那是在几刻钟前。
现在此处却是一地冰霜,草木枯黄。
有极寒的真气和另一剧毒气雾曾在这里肆虐。四面门窗都破碎,只有一具枯骸歪靠在门边,全身布满黑线,心脏位置都凹陷下去。
薛瑶正在屋顶上一路疾驰,飞快地往回奔。
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线索,秘宝就在京城,在一个叫拿月的人手里。
可她终究是大意了,被那秘卫瞅着机会,藏着枚毒雾球砸到了身上。那秘卫首当其冲,而她虽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,用真气护住了全身,但有心算无心,她还是慢了一步。
现在毒气早已侵入到了她体内,透过皮肤浮起的黑线显现在体外。她唯有护住心脉,尽力往回赶,房中还存有祛毒的药物,应该能让她度过此劫。
.…………
扑通。
楚歌自睡梦中被惊醒。
他听到屋外庭院里传来一声响,推开门朝外看去,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神秘人倒在了地上,昏迷不醒。
楚歌回屋翻出木剑,持拿在手。
他朝着那人缓步踱过去,那人脸上蒙着面黑布,身形高挑,身材凹凸。
楚歌拿剑将布挑开,露出一张明艳清冷的脸,脸上隐隐有种熟悉感。
女人。
楚歌的眼睛一眯。
熟悉的女人。
这样美丽的女子并不多见,至少楚歌不记得他见过。但因为这股熟悉感,他还是决定将她救醒。
楚歌将她扶到了黄昏时他在庭院铺的垫子上,透过她略微发黑的嘴唇,和手上皮肤浮起的黑线,判断她应该是毒气攻心,导致失去了意识。
于是楚歌将她摆成盘膝而坐,五心朝天的姿势,自己则面对而坐,将双手各自放在她手心上,覆手搭腕,缓缓引动自身的真气探进她的身体,沿着她全身经脉走了一圈,确定了毒气渗透的位置。
毒气确是在围攻心脉,只是她的心脉正被一股练白色的凝实真气死死护住,毒气聚集在此处,不得寸进。
而且这奇毒似乎是专攻人心脉,除了在身体各处还有少量残留,几乎都聚集在了此处。
楚歌想了想,试探性将输过去的真气散开,慢慢包了一团小小毒气,偷偷将其运了出来,把毒气吐出一丝在空中,然后举起手指沾了沾,等待片刻,果然没有反应,就又吐了一丝,勾粘在手上,引着到嘴边含了含,一股腥甜味。
等嘴中味道都散尽了,他都没觉着异样,于是彻底放心,重新将手贴在她掌心,引导着她体内的真气,将毒气团团一团团从掌心传输进自己体内,一直持续了快半个时辰。
…………
薛瑶眨了眨眼,醒了过来。
她感觉现在的姿势有些异样,手中似乎也握着什么,入手温热。
她动了动手,然后抬起了头。
一个男人!?
是楚歌!!!
她瞳孔瞬间放大,身体僵硬了一瞬。
“醒了?你的毒已经解了,不必再担心。
在下楚歌,不知姑娘是什么人?半夜落进楚某居所,难道是楚某素未谋面的朋友?”
楚歌在薛瑶双手微动的时候就察觉出她醒了,等她抬起头时,他就已经抽出手,顺势起身后退,站在薛瑶身前一尺处,神情严肃略带玩笑地向她问起话来。
薛瑶下意识端起了圣女的架子,双眼透着清冷疏离,但很快又觉得不妥,于是轻轻吐出一口气,放松下来。
她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一脸正经的男孩,并未察觉到任何恶意。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比他还要大上两岁,心中竟然起了几分想要捉弄的念头。
“咳哼,这位,嗯,小郎君~真是医术高超~此番多谢郎君施以援手呢,救命之恩无以回报,按理来说呢,郎君的问题妾身应是尽要回答的,可惜,妾身的身份另有隐秘,不便告人,不如就让妾身当你那素未谋面的朋友吧~
以后郎君有什么烦心事,不妨告诉妾身,妾身稍长郎君几岁,郎君若有中意的姑娘,姐姐可以帮着拿主意哦~呵呵呵~”
薛瑶回想起这一路上曾见过的那些招惹男人喜欢的女子,有些别扭地模仿着,她仰面望向楚歌,一双眸子生硬地挤弄,妄图流转出些许媚意,但那清冷的脸上实在透不出俗媚,看起来总也是不伦不类。
楚歌满眼嫌弃,神色郑重许多,微微躬身,叉手行礼:
“姑娘玩笑了,实不相瞒,楚某觉得姑娘很是面善,我们是不是曾在哪见过?”
薛瑶一直观察着楚歌,瞧见楚歌嫌弃的眼神,她一张俏脸上满是挫败,便不再硬装,抬手试了试身体恢复的程度,旋即拍了拍衣服,落落大方站起身来,伸手想扯回被楚歌拿在手上的面巾,扯了两次却都被躲过,只能咬牙切齿地回道:
“君子役物,欲而不贪。把面巾还给我我就告诉你!”
“当真?”楚歌将信将疑。
“当真!”薛瑶信誓旦旦!
楚歌思虑片刻,还是主动躬身将薛瑶的面巾双手递还了回去,态度诚恳,随后目光灼灼望着她,等待她的答复。
却见薛瑶脸颊微红,接过面巾,却并不戴上,而是双手拿着一抖,再用右手拎住一角朝着楚歌展去。
此时院内夜风轻轻,正巧天上有微风拂转,勾开流云,露出了银月星光。
月光溶进了庭院,照在薛瑶的身上,随着她的动作,竟好像她的影子也活过来了一样。
薛瑶一人一影伴着月光,在楚歌的眼里,恍惚间就好像有三个姑娘一齐向他展开了面巾,往他眼前罩去,越放越大,一时差点糊了他的眼。
不过只一瞬间,楚歌就觉察到不对,赶忙伸手向前,要去抓那姑娘手腕,手速之快甚至扯出残影。
可惜,他抓到的也是残影,真正的薛瑶早已经趁着楚歌愣神的功夫,就翻上了院墙,踏上了屋顶,一边远去,一边回过头笑嘻嘻地望向楚歌:
“小君子以后要记住哦,漂亮的姑娘是会骗人的!”
她说完一顿,又接着道:
“姑娘我叫薛瑶,猜猜这是真是假?
我的身份确是不能叫你知道呢,怕你听见,会骇得晚上要做噩梦哦,嘻嘻~
不过救命恩情也不能不报,嗯…那若是有缘再相见,小女子便满足小君子一个不过分的要求吧~素未谋面的小郎君呐……
哼哼哼~好花常有,好梦长留~劝君莫惜,愿君勿念呵……”
空中月华如练,顶上清颜赛雪,院里人影怔然。
女子清丽的声音伴着绰约身影渐去渐隐,只余几声乡曲残消。
庭院里,楚歌仍在望着屋顶,心里想着那抹已消失不见的倩影。那一瞬间的回首,让他的心跳有些加快。
“薛瑶……果然还是觉得有些熟悉……”
楚歌咀嚼着这个名字,良久后推门回了卧房。
此时已是夜深,房屋外有花落,溶进清白月。静夜里欲梦沉沉,却是一夜殊共难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