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阜圣贤庙,天下贫苦读书人心目中的求学圣地。
以一千五百年前那位儒家始祖大成先师的故居为庙,不断扩建,昔年不过一颗杏树,一张讲台,一间草屋,历经两朝不断扩建,至如今已逾上万亩。建有三大学宫,容纳万余名天下各道,各州,各县学子。
与京城那座号称天下最高学府,实则沦为权贵私家门户学堂的太学不同,这座民间学宫执牛耳者秉持那位先师“有教无类”的理念,千余年来,不论门户派别,都愿给予一席之地。故而天下读书人更愿意青睐这座建于圣人故居的学府。
这般庄重的求学圣地,圣人学府,不曾想今夜竟然来了两位梁上君子。
大成学宫房顶突然冒出一大一小两颗脑袋,小头反复问道:“确定吗?”声音软糯,大头似乎是被一边又一遍的质疑问烦了,略微冒火道:“你是怀疑我的鼻子?还是怀疑我的人品?都上房了,再犹犹豫豫,我就用一脚把你踹下去!”
鼻子嘛,没得说,方圆二十里但凡有一滴酒,一嗅,就知方位,闭上眼睛就能循着味道找酒。至于这人品没得说,坑蒙拐骗,你哪样没干过?就眼前,圣人学府偷酒!你还有什么人品?诽谤归诽谤,好汉也得服眼前软。见大头来了脾气,小头忙服软道:“去!去!去!不信谁,也不能不信孟浪兄嘛。”能进能退,才是大丈夫嘛!不丢人。
乌云突然遮月,眼前半分明亮也无,唯有远处有几盏豆大灯火。
大头突然提住小头腰带,轻喝一声:“走!”身形一闪,轻轻跃下数丈高的房顶,顺势一滚,推开房门,闪入屋内。
乌云掠过,微薄的月光透入屋内。这时才看清,这位小头好汉大丈夫身着青矜,竟然是位学府学子,另外一人却是身着邋遢道袍,是个道士,背上一把长剑,却用青布裹住,这剑长的出奇,更像一根长棍。
小头犹自惊魂未定,咽了咽口水,颤颤巍巍道:“孟浪兄,下次提前打个招呼,我没练过,委……委实怕高。”,自称‘孟浪’的邋遢道士不以为然,调侃道:“整日蒙头读书,弊端出来了吧?瞧瞧,这才多高?”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,小头实在见不惯这般贱面容,撇过头去,道士却不依不饶道:“干我们这行,翻墙入室,飞檐走壁必须手拿把掐……”道士滔滔不绝讲着,小头却突然问道:“你们这行?你不是道士吗?”
道士一愣,还未来得及狡辩,小头恍然大悟,“你不是道士?”叫道:“你是个毛贼!”,这一叫倒把孟浪道士叫回魂了,急忙把这个冒失家伙搂入怀中,捂住嘴,急道:“小点声,你要把整座学宫的人叫来吗?”。
未及小头回话,道士却觉得手上一阵异样,没等反应过来,便又有一股剧痛,忙伸回手。骂道:“怎么还咬人?多大年纪了?还学娘们!”
见那个道士在那跳脚甩手,小头红着脸道:“那你干嘛搂我?”
道士正往手上吹气,听到这个家伙还教训起自己了,问道:“要我告诉你这是哪里吗?”
确实,这里可不仅是圣贤庙,更是那位号称‘活阎王’的朱老夫子的私人书斋,这位‘活阎王’教书堪称严谨,‘阎’就‘阎’在这个‘严谨’的‘严’上。教书育人,朱老夫子似乎更加看重‘育人’,如何育人?这位小头学宫学子今天早课就见识到了,求学两年来都不曾碰上这位‘活阎王’的课,不曾想今日早课先生有事告假,千选万选,却请了这位阎王来代课。好好一堂早课,正是补觉时节,平日里早课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也就过去了,不曾想这位以擅长训诂出名的朱老夫子,偏偏要考查背书,还偏偏抽中了自己,一篇‘洋洋洒洒’千余字,千余字的策论背下来倒有十余处卡顿,一处卡顿一戒尺,活活挨了十多戒尺。打完,见自己眼泪汪汪的模样,又说自己没有劳其筋骨的心性,又是一戒尺。到现在手掌还红彤彤的,活像‘活阎王’的朱红酒葫芦。
这位老夫子无酒不欢,每逢作诗,写文,抚琴,必饮酒助兴,号称一杯酒一句诗,一壶酒就有千篇文章。学宫出了名的酒中仙,常常饮酒治病,常道若是无酒病死,人间少走。
自己这才花了五两银子,请这位为数不多的好友来偷朱老夫子的治病良药。若是被人捉了现行,可就不是吃戒尺了。这位初次做贼的半大小子也知道是自己冒失了,可这家伙也不能……不能这么搂自己啊,自己还是个……还是个……
想来想去如何也不能告诉这家伙为什么不能搂自己,只好生着闷气不去搭理这个登徒子。
道士却没有眼力见问道:“你那里怎么软软的。”小头红着脸,反身举手要打,却又听见道士自问自答道:“也是,毕竟年纪小,又是一个读书人,没吃过苦,脸自然软得像娘们。”
被调侃成娘们的小头高举着手,收也不是,落也不是。
孟浪道士后撤一步,警惕道:“做甚”,小头只得尴尬拍拍道士肩膀,哂哂道:“多谢提醒”,狐疑地看了眼肩膀,想到学宫子弟应该没有什么无色无味的穿肠毒药之类的东西,方才道:“不谢,不谢,吃人嘴软,拿人手软。”。
道士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间阎王书斋,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书桌,几副字画,看落款不是什么出名大家,应该是老夫子自作。也不对,老夫子擅长诗,文、画,保不奇也有大家功力,只是甘于在此做位教书学生,道士突然想给自己一巴掌,嘿嘿,都有本事看不起圣贤庙的夫子了。
道士六岁习武修道,早已过了有武夫分水岭之称的先天之境,屋内虽无光亮,可一字一笔在道士看来却是纤毫毕现。另外那位在屋内瞎眼摸黑的则无这般手段,正所谓学成武与艺,货与帝王家,道士有些自得,只是突然想到自己这般武艺竟只值……五两银子,不禁又有些感慨生不逢时,奇货也不可居啊。若是早生一百年,诸国战乱……
逢黑摸物本就不易,又担心朱老夫子突然回来,心中更是焦急,奈何心急不成事,越急越摸不着,一旁的孟浪道士只是笑嘻嘻看戏,小头心下懊悔,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这个道士秉性,收钱办事虽是尽心尽力,可说好帮一步就是一步,绝不多帮走一丝一毫,自己真是气糊涂了,只是让他给自己带路,没说让他找酒,这下自己活脱脱是演戏给他当笑料。
道士神游回来,笑眯眯不说话,想小道帮忙,可以啊,又不是不近人情,加加钱就可以了嘛,真以为五两银子就把我打发了?
左摸右摸,都扑了空,小头没好气对着道士发火道:“干站着?”
道士贱兮兮搓了搓两指,想起这黑灯瞎火的,白抛媚眼了,于是开口道:“加钱”。
小头忍了又忍,从齿缝中崩出三字:“加五两”,道士笑嘻嘻从道袍里掏出一枚朱红葫芦,递过去,碰了碰小头胳膊。
小头接过酒壶,仍是不走。
孟浪道士知道这是信不过自己,没奈何,屈指一弹,桌上蜡烛应着这道微弱气息亮起,烛火却不大,只是照着周围半丈之地。
若是仔细凝视烛火,便会看见烛焰周围有一缕淡淡然白气环绕。
寻常武夫可没这手段,道士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,小头却不耐烦见贱道士瞎显摆,凑近烛火仔细打量手中葫芦,约有一只半手掌大小,对着烛光看去,隐隐可见一圈朱红色光晕,地地道道上品酒壶。
不由得夸道:“好宝贝”,道士凑过来道:“稀罕物?”
小头点头称是,随即解释道:“寻常葫芦可装不了酒,寻常装酒葫芦,文人可看不上眼。你瞧这层光晕,绝对是上好血琉璃”。
孟浪道士啧啧称奇:“没看出来啊,这老头可以啊!”,指了指葫芦,问道:“估估价?”。
小头伸出巴掌,晃了晃,道士了然,乖乖,五百!
实在见不惯道士没见过世面的穷嘴脸,使劲晃了晃手。道士惊坐起来,试探道:“五千?!”小头补充道:“黄的!”
道士两眼放光,直盯着葫芦。
小头被盯得发毛,把酒壶藏在身后警告道:“我们藏几天就还回来,别打歪主意啊!”,道士气愤不已,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?哪能当你面拿?当然是事后嘛。
。看着酒葫芦,小头突然跃跃欲试,“你说,这是个什么滋味?”
“哎,哎,哎,多大年纪喝什么酒。”
“尝尝嘛”
说话间,摘开葫芦塞子,又嫌弃起来,于是高高举着往嘴里倒,却被邋遢道士伸出一根手指堵住葫芦口。
“脏死了!”小头看着道士油污污的手骂道,却被道士一把搂过,轻轻跃上房梁,同时又是曲指一弹,熄灭烛火。道士看着怀中挣扎的小家伙,以内力传音道:“有人来了!”
果然门口想起脚步声,道士估着时机将葫芦轻轻抛下,嘭地一声,一人推门进来,恰好盖过葫芦落桌声。
来人正是那位朱老夫子,老夫子本来是应几位即将赴京科考学子请求,替他们批改策论,不成想,写的是一塌糊涂,义理完全不通,气地老夫子一顿劈头盖脸一顿痛骂。责他们仔细照着自己的批注,一点点改过,明日早课交来再改一次,若是还是这般,那也不用考了。明年再去吧!
其实老夫子骂归骂,心里还是觉得那几篇文章颇有可圈可点之处,毕竟都是过了乡试地学子,再差能差到哪儿?只是由衷希望几位学子勿骄勿燥。学生们自然也知道,否则何至于找这位‘活阎王’批改课业,只说那密密麻麻的批注,满篇红墨,又有几位先生能这般尽心尽力?一篇篇改完,一个个骂完,竟已是丑时。浑身没有气力,顾不得与几位学生道别,便忙来此处寻找良药。
进了门,老夫子嘀咕道:“怎么好像听到南成的声音?”
南成,正是道士怀中小头的名字。就没有人,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老夫子忙拧开葫芦塞子,刺溜一大口下肚,顿觉浑身通泰。只是咂了咂嘴道:“新打的酒,怎么一股油味?”
房梁上的道士听到,正自暗暗发笑,却被怀中红着脸的南成掐住腰间二两肉,狠狠拧下去!苦也!痛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