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还记得赵公子今日来这春花楼的目的是什么吗?”
听到月季的提问,陈默并没有着急回答,反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。
“赵公子?他今日来,是为了庆祝自己墨会海选拿取探花之名……啊,莫非?”
月季歪着头回忆片刻,突然张大嘴巴惊叹起来。
五年一届的墨会,是东陆国当朝丞相白黎所举行的文学盛典,也是天下文人的精神圣所,意旨笼络天下乡野、庙堂江湖之中的才子,来一场笔尖上的切磋论道。
这墨会与正规的科举制并不相同,不具备任何的官方效力。可一旦谁拿了墨会的奖项,那他的作品和名号,就必然会迅速在人们之间流传,说是一夜成名也不为过。
最为重要的是,墨会的海选,是公开的面对所有人征集文稿,没有任何的经济和身份门槛,这也是为何梅宋会把它当做自己的出路。
看到她的反应,陈默点点头,接过话头说道:
“我并不了解赵公子的文章水平,但从刚刚发生的事情来看,那篇获了奖的文章,极有可能并非出自他自身。”
“碑文中讲到,梅宋的文章,不仅仅是他与老货郎二人骨肉所集,更是其唯一的精神支柱。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物质生活难以自足的人,心灵上的慰藉有时候就更显得珍贵。”
“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傲骨,当自己所寄托的、期盼的东西被人们所贬低,不认可,甚至通过某种手段让其相信,自己的心血毫无价值的时候。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,也就将在此时走向终结。”
“这也可以说是造成梅宋自杀的真正原因。”
为什么刚刚可以说是结案了?
整个案件,从一开始的尸体说起,一步步了解自杀手法,到其中隐藏的种种故事,再到各人心里怀着的鬼胎……随着时间的推移,证据的增多,最后的关键疑点——自杀的原因也被解开。
可是面对如此结案的方式,陈默却高兴不起来,说来也有点奇怪,他竟然开始惋惜起了赵明华。
“您是说,梅公子的文章,是被赵公子买走的?”
“就目前的情况来看,大概率是的,但并不是他自己干的,他只是一个知情者,真正计划并实施这一操作的,是他们府上的其他人,可能是他爹及其手下。”
对于这个城主府二公子,陈默并不反感,甚至在一起查案的时候,还有点暗爽的感觉。
桀骜但不无脑,甚至可以说有点聪明。凭借着自己的身份,随意驱使威胁鼠爷这种小商贩,获取信息及证词不是一般的方便。
爱喝点花酒,甚至连文会获奖这种事情都能选择在青楼里设宴,可说是十分典型的公子哥形象。
但同时又看得出,他也有着想要探明真相的欲望,有可能是出于一时兴起,又或者是内心潜藏的正义感被意外激发。
不管是何种原因让他这样心甘情愿地协助陈默查案,但在他知道自己就是帮凶之一的时候,心里肯定十分五味杂陈。
找了半天的自杀原因,最后竟然查到自己头上了?
“其实重点不在谁买了这份文章,而是买卖背后的那不光彩手段。假设梅宋的文章就是被赵明华买走的,并且用它得了奖,那么为何梅宋会在碑文里写出自己的文章没有价值,不被人承认之类的话呢?”
“您是想说,他们找了托,去故意诋毁梅公子的文章?”
“是的,对于梅宋而言,文章是他唯一的出路,如果没有特殊情况,他是不会将自己参加墨会的文章都卖掉的——除非他已经对自己完全失望,认定了就算去参加也不会有任何成果。”
“可惜……”
如果没有人去买梅宋的文章,那么此时获得墨会海选探花的就是他自己,从而真正地改变自己的人生——以自己理想的方式。
又或者,那些想要购买文章的人没有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去诋毁和侮辱,而是光明正大地认可他的才华,他最后也不可能万念俱灰地选择死亡。
满腔热血,一生信仰,不过五两白银。
读了他的碑文,众人才知道这位衣着朴素的书生在死前,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与挣扎。
又是何等的愧疚与自责,才能让他买下两口最好的棺材用于安葬父母,却不愿意抽出一点来为自己准备一个长眠之所。
想到这里,陈默又想起了鼠爷,那个趋炎附势、油嘴滑舌的商人。
当时的他只是看了眼碑文,知道有一个倒霉蛋卖掉了自己的文章,才能凑出钱买两口棺材用于安葬自己的父母。
他不知道的是,自己所依附的赵大公子将在今日召开墨会大宴,而那个倒霉蛋则会刚好在今天吊死在春花楼。
在今日之前,他更不知道,那个倒霉蛋的文章就是赵大公子买走的,而那个倒霉蛋吊死的原因又恰巧和这件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他知道什么呢?
他知道赵大公子好面子,他知道赵大公子写不出能获奖的文章,他知道赵大公子想要破案,他知道赵大公子虽然浪荡,但也有着自己的底线,他最知道,赵大公子的身份,不高兴了完全可以分分钟弄死自己。
但是,就在今天到现场的那一瞬间,他想通了,他想通的不仅是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。他还想到了如果这篇碑文暴露在大众视野之后,自己作为“肇事者”,会承担赵大公子怎样的怒火。
所以,他一开始选择隐瞒碑文的存在,选择将整件事情的真相咽在肚子里,只可惜,他遇见了陈默。
“陈大人,官府的人来了。”
月季的声音从背后响起,陈默定了定神,抬头望去。
就在刚刚他发呆的时候,楼下已经被官兵们围了起来,几位身着红色马褂的官兵“噔噔噔”地从楼梯跑出,走到了三人面前。
看到官兵们投来质询的眼光,陈默对着他们亮了亮自己腰间的令牌,几位官兵立刻站得笔直,表示出必要的尊重。
“陈大人,老鸨已经跟我们说过了这里的事情,接下来交给我们处理就好。”
“也好。”
简单吩咐了几句案情和野菊的事情,又交出红绳金簪等证物,他便带着月季下了楼。
回到大厅,此时的春花楼内已经没有了客人,只有一众姑娘们带着好奇的目光,注视着从上面下来的二人。
陈默一眼便望到了门外拉开的人墙,还有无数赶来围观的群众,那种喧闹忙碌的气氛又冲到了他的面前,令他低落的情绪稍有回暖。
索性面向正门,大口呼出体内积存的胭脂粉气,吸收着外界明媚阳光炙烤出的温暖春风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袍的中年男子走到他的面前,恭敬地行了一礼,询问道:
“请问是陈大人吗?”
对于这打断自己舒展身心的问候,陈默缓了一会儿,才慢慢开口回复。
“你是?”
趁着这一时机,他粗略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子:
寸头红脸,眉眼方正,不怒自威,上肢虽不夸张,但仍能透过宽大的袖袍看出其中蕴含的精壮身躯,手掌上有习武留下的厚茧,下盘沉稳,脚步生风,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内敛而危险的气质。
这位中年男子,很可能是一位修行者。
“下官曾琦,城主府别驾,赵城主听闻大理寺搜查官亲临春风城,命下官前来招待陈大人去往府上坐一坐。”
陈默愣了一下,随后迅速答应了下来。
如果他猜的不错,此刻城主府可能不太消停。不过,他也想去看看,那诓骗梅宋文章的套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
真相这种东西,对于陈默这种人来说,有着莫大的吸引力。
“月……”
准备动身的陈默正欲回头与月季姑娘告别,却发现对方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背后。
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,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遗憾。
对于这位二等玉女,陈默一直有些好奇,就好像是侦探的直觉告诉他,月季的身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。
“罢了,毕竟萍水一相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