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不说王左如何惊讶,只说姚老头独自上了衍道桥。
桥面上早已经密密麻麻的站了许多人,其中有王左熟悉的书生,有要强灌他喝忘殇酒的大汉,还有当日在守河军驻地有一面之缘的老道士,此外还有老婆子、糙汉子、小娘子,形形色色,全都屏息凝神,引着脖子往桥下望。
当终于看到姚老头慢吞吞的身影时,大家才放下心来。
天边云卷云舒,不知道是藏在云端的哪位大拿,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。
当姚老头站上酴忘台的时候,原本低着头的众人,整齐划一的向姚老头叉手行礼。
老头斜眼暼了一眼天边。
不知道何时现身的,天边竟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,或三两成群的站在云头,或独自御剑凌空,或满满当当地乘舟而来,背着天光,脸色在一片晦暗之中,但无一例外,全都双手前伸呈作揖状。
看着桥上众人严肃的脸色,和天边众人看似杂乱无章,实则暗藏玄机的站位,姚老头洒然一笑,说:“别怕别怕,老头子既然来了,就没想过要跑的。”
天边的的稽首再拜,让天光都为之一黯。
姚老头挥挥手,道:“免了免了。”
这时从天边走下一人,身穿黑色朝服,手持笏板,自称太傅,陪笑道:“听闻老先生要来,今上原本要亲迎的,但奈何若水泛滥……”
姚老头又挥挥手,道:“罢了罢了。”
又有人从天边下来,披麻戴孝,自称姚经义,哭着说:“鄙人恬为大荒姚家这一代的家主,今日前来,不敢生攀附之意,只为一片孝心,代大荒姚家来为老祖宗哭上一场……呜呜……呜……”
人还未至,哭声先闻。
姚老头见状,连连摆手:“犯不上犯不上。”
说着话的功夫,老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书生面前,把手一伸,道:“赶紧拿来吧,早就想尝尝滋味了……”
书生赶紧奉上一碗酒,待姚老头接过后,又保持着奉酒的姿势,低着头弓着腰退开几步。
姚老头先把酒碗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,随即一副嫌弃的表情,但还是一饮而尽,喝完还砸吧着嘴回味了一下。
“再赏几碗吧,不够劲儿啊……”姚老头戏谑道。
众人听闻纷纷奉酒上前。
若不是众人一副战战兢兢、生怕老头子翻脸走人的鹌鹑样子,此情此景,倒颇有“劝君更尽一杯酒”的温情脉脉。
姚老头饮罢众人捧过的酒,见再没人上前,叹一声罢,随即翻身跳下了忘川。
王左没见到他老哥哥在桥上的风采,只记得那天忘川的波涛,比往日都大些。
是的,他记得了。
得了姚老哥的“一首三身”,王左也不敢声张,只在心里暗暗琢磨。
当天下值,王左照常来到守河军甲子营的校场,满饮了一杯回魂水。
跟往常一样,回魂水刚一入口,第一个感觉是充实、满足,仿佛饿了一整天之后饱食一餐,那是散逸的灵力得到补充的体现。
紧接着,像冥冥中有一只大手拂过,又从身体里带走了什么。
原本他应该失去一日的记忆,但是今天则不同。
大手拂过之后,他只是一阵恍惚,很快又恢复过来,仔细回想,竟什么都没忘。
他感觉自己的三身,分别存在于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现在的记忆流失了,只需要与未来或过去的自己一对照,瞬间又恢复了。
就像有了备份一样!
还是主从备份!
王左心里狂喜,脸上却不见端倪,照常浑浑噩噩地回到营帐躺倒。
当天夜里,他失眠了。
当晚失眠的人还有很多。
庠序城里就有不少。
作为大荒人口的源泉,庠序城一直有着相当特殊的地位。
这里是黄泉路的终点,也是新生命的起点。
这里是百家的争鸣之地,也是文明的首善之都。
这里是大荒阴面的璀璨明珠,也是无边湖泽的活水之源。
自然也就成了宗门大派的嘴边珍馐,世家豪族的碗中禁脔。
时至今日,庠序城之所以还能保持中立,实在是有一番计较。
《大荒志·庠序策》开篇有载:“六桥横空,万民蚁聚。帝御宇多年,眼见四方云来,盘桓不去。哀民生之多艰,遂偃华盖而论道。是日,天花乱坠,地起金城。帝降座亲题庠序,谨与民教化之义。”
虽通篇不见刀兵,但掩在卷后的,不知又是多少腥风血雨,滚滚头颅。
因为庠序城在大荒之中的特殊地位,当地的百姓难免生出些矜骄之气,这既是居于首善之都的自信,也和城内学子自由论政的风气不无关系。
每当夜幕降临,城内反而活了起来。百姓卸下担荷,学子释了书卷,呼朋唤友,三五成群。或于茶座之中,或于酒楼之上,推杯换盏,闲话家常之间,难免要评论一番时局。方才头角峥嵘的是临河学院的学子,现在指点江山的或许就是城东卖梨的货郎,白日里在阡陌间挥汗如雨的老农也跃跃欲试,正在端茶倒水的小二说不得也要舌战群儒。满城灯火,街谈巷谚,民不畏威,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真个好一副盛世奇景。
天庭动乱,群仙授首,这种大事,自然让今晚的庠序城更是灯火通明,物议汹汹。
城东的临彦酒楼,因为临近彦行书院而得名,传闻幕后老板还有点书院的背景,所以这里自然而然成了彦行书院学子聚会的好去处。既然挨着书院,莺歌燕舞肯定是少不了的。酒楼的大堂里常年有乐师演奏,或是琴瑟,或是琵琶,大家或许称不上,但佐之佳肴美酒也足够了。
想要更好的,当然也有,楼上雅阁有请。
真正的莺歌燕舞自然是关上门来欣赏的,一唱三叹,羽衣蹁跹。若你还想听听那弦外之音,又是另一说了。两情相悦的话,书院自然不会管你,若只是一厢情愿,那最好收起你的想入非非,毕竟酒楼的小二早就学会了一招——“告老师”。
所以,来酒楼吃酒听曲的学子真可谓文质彬彬,举止有礼,不愧是彦行书院的高足。
此时的临彦酒楼,正是一日间最灯火辉煌的时候。
三层,听海阁。
十几个身着青衿的学子围坐一桌,桌上的佳肴美酒停了许久,花厅里的轻歌曼舞也到了最婀娜之时,但今晚众人的热情似乎都不在歌舞酒肉上。
“徐学兄,你的消息向来最灵通,你跟大伙儿说说呗……”
“是啊,跟大伙说说……”
众学子听闻,纷纷看向正位。
正位上坐着的,是一个相貌英俊,且笑容格外亲切的年轻学子。
徐学兄闻言,未答先笑,连连摇手。
“消息灵通称不上,只是平时好交几个朋友罢了。”
谦虚了一番,徐学兄接着道:“我也不比你们多知道什么,只听说天庭苦废帝久矣,北天帝领诸侯拨乱反正,废了帝后,今都已伏诛了。嘿嘿,官面文章谁不会做!我还听说,今天授首的废天帝,还是今上的远房亲戚呢!”
众人听闻,皆露出惊容,这个劝酒,那个夹菜,哄徐学兄细说一番。这个颇有点江湖意气的徐学兄却不肯再说。
众人再劝,徐学兄只是推说不知。
“也是前日和二公子吃酒的时候,席间听他说起的,他没细说,我也没有深究。”
说到这份上,众人哪能不知,徐学兄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。
哪是没有深究,分明是敬陪末座,没有他说话的份儿。
“哪家的二公子?”有不明所以的小学弟问起。
“还能是哪家,自然是城主家的。”
“城主府里的二公子,翟冲。”
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开了。这个说二公子礼贤下士,那个说二公子名士风流,倒把徐学兄晾在了一边。
“他呀,呵,那应该不是空穴来风,翟家的架子搭得大了,这点消息还是有的。”
一个干干瘦瘦、皮肤黑黄的学子桀骜的说。
话里话外,对翟冲倒不像其他人那么追捧,甚至对翟家也颇有点不以为然。
有那机灵的,纷纷问道:“怎么?张学兄可是有什么内部资料?”
“学兄出身鞠陵张氏,肯定见识远胜我等。”
“是极!是极!我可还听说,学兄有个在藏弓楼任管事的族兄,想来是从他那得的消息。”
张学兄高深一笑,道:“哪有什么内部资料,我了解的还不如徐学兄清楚,那可是城主府出来的消息。”
有那不知所谓的,竟还能顺着往下说。
“是啊,从城主府传出来的消息,八九不离十。还是徐学兄消息灵通。”
“既然是今上的远亲,怎么不见我大荒的勤王之师?
堂堂圣朝,洪荒正统,见兄弟之邦为乱,竟毫无作为!七大书院呢,新旧八派呢,十大世家,四方鬼帝,朝中的三公六宰呢,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!”
不知这位仁兄是真呆还是假呆,是真傻还是假傻。说他真傻吧,对各方势力倒是如数家珍,说他假傻吧,却又问出这种问题。
不过反正同学少年,口无遮拦,大家哈哈一笑,第二日便忘了,也没人当真。
类似的对话,不知要在今晚重复多少次,不知有多少人附骥攀鳞,有多少人作皮相之谈,又有多少人能烛见万里。
书生自有书生的意气,贩夫走卒也有贩夫走卒的狡黠,只要是在这庠序城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