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奉我家二公子之令,恳请童老先生,往司马家一叙。”
侯集剑悬腰带整理仪表,郑重其事说明来意,纳头而拜。
想请一位十年前的武道高手,出山助拳,自当拿出世家门阀的态度和礼遇。
赵迟抬脚走出棺材,童老伸手帮他拍打身上尘土,二人都不理会一旁弓腰作揖的侯集。
侯集默等片刻,不见回应,直起身来一看,却见那少年带着老人已经走远。
侯集愕然半晌,急忙追赶上来,正待许诺再劝,听得少年与老人对话,只得暂时闭嘴。
“老爹,其他几位婶婶呢,怎地不见人影,她们去哪儿了?”
赵迟一面与老者闲聊,一面用手搓掉身上几处干涸的疤痕皮屑。
童老疑惑道:“什么婶婶,庄子里人都死光了。”
“全死了?”赵迟呆呆自语,“可是我……”
他分明记得活下来几个。
童老叹息道:“最后混战的时候,你被人围攻,那些妇人想来帮你,被乱刀砍死了!”
乱刀砍死!乱刀砍死!
赵迟咬牙,泪水模糊双眼。
童老叹两声气。
赵迟转身看向近处那破败不堪的庄子,街上满地尸体,尸体上站满了啄食腐肉的乌鸦。
赵迟鼻子吸了吸气,只感觉心口堵得慌。
见赵迟望来,乌鸦们冲他嘎嘎叫唤,赵迟竟从它们的叫声里,感受到一丝友善。
赵迟愕然一愣,不忍再多看,轻飘飘说道:“咱们把他们埋了吧!”
“好,听你的。”童老点头应道。
侯集跑去庄子里,找来两把锄头递给赵迟一把,帮忙一起挖坑。
暗红的土街挖出个几尺深的大土坑,头缠黄巾,穿着黄布衣衫的尸体,丢在一边,任那些乌鸦啄食。
庄子百姓的尸体,一具具摆在土坑里。
老人,孩子,妇人,男子,尸体堆满了土坑。
三人拄着锄头站在土坑前,童老朝坑了铲了一锄头泥土,道:“逝者已矣,阿迟,别看了,他们已经走了。”
赵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,他心里难受极了。
这该死的世道!
侯集也帮忙铲土,掩埋坑里的尸体,说道:“怪了,怎会有黄巾贼越过洛河跑来咱们河内郡,不是说贼寇都去颍川了吗?”
“可能是先头军,过来打探消息的,不巧被咱们遇上了!”童老说道。
“那可真是不凑巧!”赵迟冷笑一声,瞥一眼侯集。
侯集被赵迟盯得不自在,摸了摸鼻子,讪讪地一笑。
“世道要乱了,二位来司马家吧,司马家上有司马公升任洛阳令,掌管京畿要地,下有司马八达享誉儒林,以童老的才能,以小迟兄弟的天资,定能一展所长!”
侯集慌忙绕开话题。
老爹这把年纪了,能有什么才能?或许曾经有过,这些年估计早已荒废了。
赵迟眼珠左斜,瞥一眼身旁的老爹。
“我以前确实有些才能的。”童老羞赧一笑,道:“后来我被那人砍了一刀,便知道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才能,所以也不敢教你习武,打不过那人,教给你也没用。”
“呵呵!”侯集从旁赔笑,显然不信老头没教赵迟本事,骗鬼呢,啥都没教,他能一人一刀杀死那么多贼寇,那赵家庄的满地尸首,总不能是自己撞死的吧!
侯集替司马家笼络武人,暗中观察童渊许久,唯一让他没想到的,就是这少年藏的如此之深,若非黄巾贼来袭,他也不会发觉这少年竟有这般实力傍身。
赵迟挥锄头填土,不问老头被谁砍过一刀,以至于砍出心理阴影,十年不敢拿枪。
不多时,土坑掩埋坟丘堆起,赵迟找来一块木板,立在土堆前,用木炭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,赵庄村民之墓。
三人转身离去。
“我看你用刀很趁手,要不要拿一把刀带上!”侯集提议道。
赵迟瞥一眼贼寇尸堆边上的刀,摇摇头冷冷道:“他们的刀脏,我不要!”
侯集笑道:“这些刀配不上你,等去了司马家,给你找一把好刀!”
三人走出庄子,朝远处行去。
侯集忽然聊起一桩传闻,道:“传闻十年前,枪魁邀战谢春秋,那一战无人知道结果,只知道自那以后,枪魁销声匿迹,谢春秋的袖袍缺损一角,但却一直不准下人为他缝补,将那缺口留存至今。”
赵迟皱眉看向老爹:“你打输了架,十年不敢见人?”
“陈年往事了,不提也罢!”童老一脸惭愧点点头,在赵迟面前再提这桩丑事,他有些羞愧。
赵迟见老爹可怜巴巴的,伸手拍拍他肩膀,安慰道:“无妨,那老贼年事已高,待我再变厉害些,便去会会他,帮你把那一刀砍回来!”
“那老贼厉害得紧,到时候再说吧!”童老满是欣慰的一笑,张口时,露出一口残缺的老黄牙。
原来,他已经这么老了,赵迟看得心中一酸,拍拍胸膛:“放心吧,要不了多久,我定要去那春秋城,砍那老贼一刀。”
谢春秋是谁?当今天下所有武人的心魔!
此人天赋绝伦,苦修家传春秋刀法,三十岁刀试天下各路高手,无人能与之匹敌。
唯一没有挑战记录过的,还剩下道门三宗,只因这天地人三宗,不喜与人比斗,一心修行武道,钻研玄学,妄图恢复仙秦之时流传过的长生之法。
时至今日,谢春秋已经无敌天下两百多年,其武道修为早已达到极致,此等人物,实力只怕已经臻至仙人。
侯集听得赵迟所言,不知该说他狂妄无知,还是该说他志向远大。
所有武人都想挑战谢春秋借机成名,但绝大多数人,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,更别说走到谢春秋面前,拔出自己的武器。
两百年来,童渊是第一个敢走到春秋城,持枪邀战。
然后他败了,惨败。
即便如此,侯集心中对童渊的敬佩之情亦是难以自制,正色道:“前辈能够前去邀战,还能斩下谢春秋一块袖角,这已是天下武人想都不敢想的壮举了!吾等习武之人,对前辈的敬仰和尊崇,也不比那谢春秋差多少。”
童老不理会侯集的溜须拍马,道:“成王败寇,输就是输,我不如谢春秋,我的百鸟朝凤枪,打不过他的春秋刀法。”
侯集是打心里佩服童渊,全无半句虚言,劝说道:“谢春秋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武道奇才,便是祖龙在世,霸王复生,只怕也难出其右,前辈又何必非要与他攀比呢!”
“不和他比,难不成和你比?”
童渊双眼微眯,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侯集,这老头对旁的人,可不会像对赵迟那般好说话。
“这!前辈折煞在下了!”
侯集很是尴尬,无奈又苦涩地一笑,这老贼不出手,他哪知道童渊还留有几分实力,哪里又敢胡乱还口,冒犯这位前辈。
赵迟瞧着有趣,不禁拍手一笑。
侯集被他笑得羞愤难当,迫于童渊枪魁之名,也不敢大胆发作,只得抿嘴憋住,涨得脸皮通红。
童老心里琢磨片刻,已有了打算,不想将侯集得罪太过。
说道:“河内温县司马氏,的确是个不错的好去处,你流连许久,既然特地前来相邀,老夫也不拂你面子,便带着我这娃儿,随你走一遭吧!”
侯集听得老人答应前往司马家,心中愤懑消散无踪,脸上重新堆起笑容:“前辈肯赏光,司马家不胜荣幸,请容在下先行一步,前去找来车马,免得前辈和小兄弟风吹日晒,一路风尘。”
他说完便抱拳告辞,施展提纵轻身之术,化作一抹青烟,朝远处飞快掠去。
童老捻了捻胡须,称赞一句:“此人身法不错,作为一名剑客,勉强算是合格了。”
赵迟瞄他一眼,正色道:“你老实说,你还保留了几分实力。”
童老干咳一声,目光躲闪不作答复。
赵迟伸手指了指老者,数落道:“我就知道,你准是拿你过去的风光,坑骗那剑客了!”
童老摊手作无辜状,叫道:“你情我愿的买卖,怎能说是坑骗,你莫冤枉好人!”
这些年赵迟跟着童渊,没少吃苦受罪,二人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,更是做过不少,不然早就饿死荒野了,哪里还能活到今天。
也就是赵家庄的人心善,不忍赶这一老一少离开。
倘若真有之前枪魁的实力,那夜贼寇来袭,他岂会放任不管,任由庄子里的人被屠杀,任由赵迟身陷险境。
他没有办法出手帮忙,他老了,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枪魁。
早些年为养活年幼的赵迟,他要过饭乞过讨,他与野狗争食,他被泼皮无赖欺负殴打,他给人看门守夜。
什么样的下贱事情他都做过了,完全不在意枪魁的体面和身份。他只想把赵迟养大,这一路走来,经历了数不清的苦难。
这二人虽不是亲生父子,却也早已情同父子。
赵迟目光转动,思绪起伏不定,忧虑道:“老爹,司马家的人可不好糊弄,咱俩一个不好,怕是会惹来大祸,这可不是躲在乡下,偷鸡摸狗那么简单。”
“无妨无妨!”
童老伸手摇摇赵迟的袖子,笑道:“糊弄一天是一天,贼寇横行,又闹灾荒,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若能顺利投奔司马家,管吃管住没什么不好!”
他说着又伸手比划几下,笑嘿嘿道:“你想想看,鸡腿,鹅腿,肥美的炖肉,香喷喷的煮羊奶,啧啧!”
“快别说了!”赵迟吞咽一下,擦擦嘴角,听得忍不住流口水。
既如此,那便去司马家走一遭。
渐行渐远,远离故土,赵迟顿在一处山丘,回望来时的路,已看不清那片庄子。
“走吧,你的路还很长,既然活下来,就莫要再回头了!”
童老催促几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