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啧啧啧,真浪漫啊。”刘缘长自然不会不长眼到去打扰正相亲相爱的两人。但看着两人,他想起了一个少女,那个喜欢穿着墨绿色衣服的少女。
该找个时候回去了。刘缘长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背,心中想着。
忽然,他听见了一声叫喊:“前前代阵甲李攸宁的毕生所学,有没有人要来试试机缘?”
这个名字刺中了刘缘长。
李攸宁,他的师傅,那个明明只比他大三岁却总是要他叫她师傅的人,那个身材娇小却喜欢装作一副大姐姐样子的人,那个总是身穿墨绿色衣服行走在芦苇丛中的少女。
他明白那个少女没有留下什么记载毕生所学的东西,但他还是去了。他不允许有人用那个名字招摇撞骗,为非作歹。
他朝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,声音的源头是一个老翁。老翁白发苍苍,岁月在他原本可能很帅气的脸庞上刻下了仿若烙刑的印记。
老翁面前别无他物,仅有一张古朴棋盘,两盒随处可见的木制棋子。
“前前代阵甲李攸宁的著作,你若赢了,我便给你。你若输了,只需留下一两银子便可。如何?可愿陪老夫手谈一局?”老翁抓了把棋子,又轻轻放下。这态度,不像对将要使用的器物,反倒似多年的老友。
刘缘长愣住了。多少年了,如此与自己赌棋之人,恐怕已经极为少见了吧。天下棋甲,被称为“九子如星锁蛟蟒,一指如令开天河”的他在棋艺一道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敌手了。
他一言未发,将足有三两的银锭放在地上,示意老者先手。
老者一边将一盒黑子推给刘缘长,一边落下第一步。
刘缘长随手下子,便将老人压在西凉边境,动弹不得。
可当战至第五十五回时,刘缘长忽地一滞,有些吃惊起来。只因他不但未将老者逼死于西凉边境,反倒被老者从中原的奇兵突袭,刺了他个措手不及,险些被老人屠掉大龙。
这般诱敌深入,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棋招让他想起了一个人,随即说:“老先生,你的棋艺已经可以与镜中的棋道圣手两仪青相提并论了。”
老者抬了抬头,说了句让刘缘长神魂冻结的话:“青儿?这臭小子现在这般厉害了?”
青儿!能这般称呼宫中第一圣手两仪青的仅有一人——那便是十一年前失踪,传闻与棋仙对弈的两仪家前代家主两仪赤!
老者见自己身份暴露,便干脆不再隐藏,随手落下一子。
一子定乾坤!
下一秒,刘缘长只觉天地万物为之一凝,整个世界都好像由黑白子构成。而黑白子仅有一位共主,那便是眼前的老人。
周身三步内为神做仙,便是三步境!
“我由棋入道,与天人对弈,侥幸胜天半子,得了个三步之境。”两仪赤又抛出一子,震得棋盘一动,也震得刘缘长五脏六腑俱损。
“持子者,需有落子之力。仅有持子之智,不足矣。你可愿接我衣钵,由棋入道,可望陆地神仙。”两仪赤不再看刘缘长,而是望向了远方,那是京城的方向。
刘缘长刚张开嘴,一口鲜血便从他口中喷出,染红了半边棋盘:“老头儿,要是让我跟你学棋技,倒是可以,若是让我跟你学棋道,图那什么陆地神仙,那便算了。”
两仪赤明显愣了一下。他不相信有人能拒绝摆在眼前的神仙之境。
“有个少女,一个在西北芦苇丛中的少女,我答应过她,平生不追求武道。八大经脉我已自断七脉,仅于心脉苟延我的性命。现在的我,纵使天人,也救不回来。”
实际上,少年不再破境还有另一重原因,只是两仪赤一生也无法知晓罢了。
“她已经死了,为你而死。而如今你也要自寻死路,践踏她为你付出的生命。”两仪赤一拍棋盒,数十枚白子飞出,将黑子杀了个片甲不留,仅余一枚黑子坐于西北。
就仿佛那位永远留在西北芦苇丛中的少女。
“死局。”两仪赤的声音仿若神谕仙音,让刘缘长再次五脏俱损。
“我刘缘长十六岁成为《江湖录》中的天下阵甲,十七岁弃阵改棋,十九岁位列天下棋甲,便再没有信过所谓死局之说。”
刘缘长将一枚黑子抬起,用尽全力想挪动棋子。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,在脚边成溪。手臂的抖动体现着他的痛苦,百抓挠心早便不足以形容他的疼痛。
他仿佛看到了一位芦苇丛中的少女,那时的她仅有十四岁,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阵道大师,而他仅有十一岁,仅是个饿昏在芦苇丛中的小乞儿。
少女将他捡走,将他带到芦苇丛中的一间小屋。她告诉他,这是他的家了。那一日,十一岁的小乞儿有了家。
后来他十三岁,她十六岁。他们在芦苇丛中布下他人生中第一个阵法。身为阵甲的她那么高兴,比她自己布出可杀三步的大阵时都要高兴。他忘不了少女那时脸上的骄傲与喜悦,她说着什么不愧是承了大周气运的七窍至圣心。他听不懂,但因为少女高兴,所以他也高兴。
少女摘了根芦苇递给他那时他脸上的笑藏不住,也不想藏。
后来少女说什么他若是入了周天,开了八脉,便会导致七窍至圣心开窍,引来天妒。于是少女用尽毕生所学在他背上。当他突破周天之时,阵法便会破碎,化为一道足以帮他抵御天劫的屏障。
但她错了。他十六岁时,境界刚至登堂,却在研究阵法之时开了圣心七窍。天雷滚滚,将八百里苍穹化为乌云。
九道紫金神雷劈下,却无一落于他身。一名少女推开了她,帮他挡了九道神雷。
她化为了飞灰,飘散在无垠的芦苇丛中。
在临死的前一刻,她对那个被她死死护住的少年说了一句话:“我的故事结束了,别哭呀,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。”
少年跪在芦苇丛中,泪落在芦苇上,将芦苇压弯。
半年前,芦苇丛中的小屋里。
“缘长啊,答应师傅,以后出去行走江湖,不要惹是生非,不要和人打架,不要追求境界攀升,不要卑躬屈膝……”少女顿了顿,转用极小的声音说,“不要忘了我。”
少年听见了,少年答应了。
微风卷起了她及腰的长发,仿佛是银河的流泻,又仿佛是九天织女的艺术品。
他是一阵风,拂过了那片芦苇丛,而她仿佛是一场梦,留在了芦苇丛。梦不到一阵风,吹不走一场梦。他们擦肩,却又终生不忘。
一子落于北境,后来的棋子救了原本的孤子,原本的孤子也保全了后来的棋子。
他们彼此相依,相互扶持。
就像他和她。
黑子以两子为基,竟一步步撬起了大局。
第二百七十一回时,白子的所有棋招均被化为乌有。
风吹芦苇轻轻摇晃,如女子点头,笑靥如花。
周身三步为神仙?他与她,足以诛神屠仙!
三步领域被破,两仪赤吐出一口鲜血,原本棋中仙的气势被碎了个一干二净。
他输了。
刘缘长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,并非因为破损的五脏六腑,而是因为他在压制浑然天成的三步境。
在某一领域达到极点,便有可能以此入三步境。
此时的刘缘长,分明是要由棋入道。
但下一秒,他身上的三步境威势全消,弥散在天地之间。
看着武林中人人追求,自己为之险死还生的东西被眼前的少年弃之如履,两仪赤良久无言。
这个不在无敌于棋的老人似乎想最后再挣扎一下:“那只是你的执念,放下她你只会变得更好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刘缘长没有否认。
“那为什么不……”
“因为放不下。也不愿意放下。”
刘缘长扶着墙壁起身,目光投向西北。
他的目光好像穿过了无数阻拦,看到了那片芦苇。
芦苇丛中有一个少女歪着头,笑盈盈地看着他。
笑靥如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