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铺是卖酒赚钱的地方,一般都要做到深夜,因为酒鬼大多都喝到深夜,而且愈到深夜,酒量愈深,他们的酒量像是潮汐,月圆则强,日出而衰。
酒铺里坐着一个奇怪的人,他不喝酒。
就坐在最外头的位置上,背挺的笔直,用食指的关节轻轻地扣着桌子,发出微弱又不间断的敲击声,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,一颗未少,眼神却一直盯着门外。
渐渐有车轮声传来,一颗老马的头从黑夜的影子里闯出来,屁股后头坐着一个缠着绷带的少年。
等那少年下了马车,从屋外走到桌前,他才开口道:“你来晚了。”
少年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包裹,反问道:“你在这儿,等我?”
他捏了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,视线绕过少年,没有回答。
少年道:“看来不是。”
随即把手里的包裹扔到前台打盹的小二身前,道:“阿良,现在还有什么吃食?”
那唤作阿良的伙计慌乱的睁开眼睛,看到眼前说话之人,又安下心来道:“信哥!还有一斤熟牛肉,半碟毛豆角,我去给你取来。”
来人正是信千关。
他在那白衣青年对面坐下,道:“你还约了别人?”
青年嗯了一声,“你认识这里店家?”
信千关没回答,小二已经端来一碟熟牛肉,厚厚地切了七八块,一小盘熟豆角,还有半壶热好的酒,自然是提前就已经备好的。
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:“信哥,这是这个月的,前几天刚送到。”
信千关接过信封,也不拆开看,就直接收到怀中,他捏了捏酒壶,对着那小二道:“阿良,以后再来信先帮我存着,我要离开一阵子。”
阿良愣了一下,点头提起信千关扔在台上的包裹,往后院走去。
青年又吃了颗花生米,看着正低头吃肉的信千关道:“那包裹里看起来有不少银子,你把钱存他这?还是托他转送?”
信千关抬头咽下嘴里的牛肉道:“你给我钱,我给你办事,至于别的,你问得真不讲究。”
青年闻言一愣,哈哈笑道:“你放心,我还不至于打你的主意,你只要把人伺候好,除了剩下的五十两,说不定还有别的好处。”
青年似乎突然对信千关起了兴趣,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怎么你不问我找你办什么事?”
信千关道:“不是赶车么?”
青年道:“是赶车没错,但你不害怕,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吧。”
信千关想起昨日已经换了赏金的死人秦何遇,已经他在戈壁滩上遇到过最值钱的人。对方已经出了一百两,那这单就不会亏,因为他不认为有人能这么值钱。
当然这钱赚的应该并不轻松,但信千关最不在乎,他干的就是在刀尖上捡钱的活。
想到这,他笑了,“收钱办事而已,事情要是办不漂亮,剩下的钱自是不收你的,不过你放心,还没出过这样的事。”
那青年听完,俯身向前也忍不住笑了:“不,你怕了,你知道自己九死一生,所以提前就跟那小二交代了后事。”
青年更开心了:“你知道自己很可能回不来了。”
信千关捏了捏手里的筷子,死死地盯着眼前满脸笑意的青年,狠狠地嚼碎嘴里的牛肉,道:“我只是和你做件买卖,若是事情办砸了,那五十两订金就当买我的命。”
五十两,不少了。
信千关狠狠攥了下右拳道:“你为什么选中我?”
青年笑了很久,似乎是笑累了,听到信千关的话,只是淡淡地提着嘴角道:“选?我只是需要一辆马车和一个赶车的人,而你只是凑巧在那条路上。”
看着眼前干净挺拔的青年,信千关甩了甩头,自顾自闷头吃肉,用健康的左手拿起酒壶喝酒,但他忽然停住了,单手举着酒壶,用舌头抵住壶嘴。
有一声铃声被风吹进耳朵,那铃声熟悉又陌生,他几乎立刻就分辨出声音来自一颗拴在骆驼脖颈的铃铛,但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驼铃,没有商人敢在戈壁独自上路,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。
驼铃声由远及近,愈发响亮,信千关忍不住回头,他想看看,骆驼上到底是什么人。
是个女人。
驼铃声停住的时候,青年已经迎到门口,“师妹,你可来了!”
那人披着一件黑色披风,遮着脑袋,此时掀开帽子,露出一头秀发。
信千关在以后的日子里,见过许多地方的女人,活泼可爱,泼辣无情,形形色色,可他从未再有过这种感觉。
那一晚,一片江南的雪花,第一次飘落在戈壁滩热烈的沙砾上。
青年领着女子进来坐下,痴痴地道:“师妹,父亲一收到消息,就让我前来迎你,紧赶慢赶,总算没误了时间。”
那女子白的像十五的圆月,自打她进屋以后,屋内的几盏油灯也几乎暗淡了一半,吐出的声音像冬日的暖阳,轻柔温暖:“有劳伊师兄和伯父操心了。”
青年道:“师妹多礼了,你小我几岁,父亲又一直把你当做干女儿,做再多事,也不为过的。”
女子嫣然一笑,扭头看到信千关。
很难在这不大的空间里忽视掉第三个人的存在,更别说这人正跟自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,所以她问道:“这位是?”
青年却几乎忘记信千关的存在,此刻听到女子发问,恍惚道:“是我找来赶车的伙计,回去路上遥远,马车方便些。”
女子道:“有劳了。”看着眼前的少年,她很奇怪,为何这人此刻如此愁眉苦脸。
信千关两道眉毛扭成了麻花,脸上一副苦相,他确实恼火极了,从这女人进门瞬间,他立刻就确定,一百两少了,别说一百两,就是十个百个一百两,对方也值。
这次的活儿,信千关才刚上手,就已经注定亏的血本无归。
这一夜,信千关多喝了几杯,却怎么也醉不了,怎么也睡不着,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,嘴里却还一直念叨着:“五十两...五十两...”